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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輕肥

  “這是要幹什麽?”桂花悄聲問自己身邊的楊柳。


  楊柳也不解,隻是搖搖頭:“不知道,那空桌大概另有玄機。還記得剛才地板下的炭火嗎?”


  她話音未落,就見燕有羽踮足邁步,從桌子內側走出來,雙手平舉猶似君臨天下,隨後便道:“火!”


  刹那間,他麵前的地板再度翻開,夾雜著炭屑的火星飛旋而上,映得所有人麵色通紅。


  炭火池還像剛才一樣,繞著中間的圓桌圍成一圈,好似一道赤焰構就的護城河,又像是某種秘而不傳的詭異儀式。


  但是這實際上隻是饌食的一道工序罷了。


  所有的官員眼睛都被映得閃閃發亮,安雲注意到徐琛也麵露疑惑之情。


  燕有羽仍大鵬展翅,就聽圓桌底部傳出齒輪交錯的嘎吱響聲,巨大的聲響傳到大廳之內,最後終於在一聲沉悶的咬合聲中停了下來。


  “開始了!”燕有羽看著圓桌,那圓桌也在火焰的包圍中整個翻覆過來,地下的地板轉到上麵,而地上的圓桌被轉到地下。


  同時,圓桌沾了火星,先是冒出一股黑煙,然後一邊燒得通紅,最後竟然開始熊熊燃燒起來。


  白居易趕忙道:“要先救火!”


  燕有羽一把甩開他,搖搖頭說:“不用。”


  說罷,那熊熊燃燒的圓桌被轉到地下,整個地板重新吻合在一起,連桌子的火星也看不見了。


  安雲知道燕有羽是對的,等到地下那點兒空間的氧氣燃燒完,火就會熄滅了,所以根本不用滅火。他現在也知道為什麽大廳不用跪坐,而是要置備桌椅了,那是因為受到中央炭火的影響,地板溫度升高,跪坐其上就像膝蓋沾了大火盆。


  再看中央,原本是大圓桌的位置,此時已經換成了一個巨大的鐵籠子,有鴨鵝在鐵籠中行走,每每靠近周圍的火池,就被炙痛得反悔。


  “起中火!”燕有羽又道,就見鐵籠中間的地板也打開了,一個盛滿醬汁的銅盆被推上來,那些鴨鵝一見醬汁,立刻上前爭搶,可是就在它們晃著身子走過去的時候,一道火光攔住了它們的去路——銅盆四周,亦有炭火。


  燕有羽道:“這些鴨鵝已經幹渴饑餓了一日,若是供以汁水,必趨之若鶩,然而求之不得,就心如刀割,輾轉反側,最終為一口汁水要飛蛾撲火,最終成為盤中美餐。”


  赤紅的火光燎熟了鴨鵝的羽毛,讓它們的羽毛紛紛脫落下來。鵝的臉被火光映照的十分猙獰,它們咧開大嘴,露出口中尖尖的牙齒,看上去像是一種從未見過的變異生物。


  醬汁受到炙烤以後,香煙滾滾,飄散到大廳的各個角落。所有的官員都是一副提鼻子歆享的表情,隻有六姑娘那一桌,桂花皺著眉頭道:“諸位姐姐知道,我最愛吃,至於動物的生殺毫無感覺。可這景象也未免讓我覺得惡心,這工序完全自然,失了人的控製,就難能說是一道好菜。”


  寒梅則道:“唉……這燕有羽此菜並非一道菜,而是給禦史大人看的下馬威。他把桌子翻下去,鐵籠翻上來,不就是再說其統治以重占人間?那鴨鵝為一口食糧撲火,不就是說我們禦史大人為了一些銀子而選擇與他同流合汙,其實已是他的盤中之餐麽?”


  “寒梅姐姐果然有見識。”桂花震驚地說。


  這時,燕有羽回過頭,向著白居易問道:“禦史大人,事先已經說好,您須得在鴨鵝死光前,作出一首讚詩來,不然可就難以離開!”


  官員們聞聽此言,都看向籠中的鴨鵝。那些渴急了的生靈都紛紛振翅撲向火焰,一次又一次,可是每次都被火焰的熾熱逼退,過了一會兒,它們又會像失去了先前的記憶一樣,再次嚐試著撲向火焰。一來二去,已經有幾隻鴨鵝羽毛落盡,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大概用不了多久,鴨鵝就會死光了。


  他們壞笑著看向白居易,有的人私下議論:

  “這個禦史能短短時間提出一首讚詩麽?”


  “哼,為了保命,肯定能,不過那品格麽……嘿嘿,不敢恭維。”


  白居易卻是不急不慢,他把旁側的醬米飯上麵吃光,把地下的白米泡在碗中,緩慢地啜飲著:“不急,這等小事……”


  燕有羽則隻是一笑:“隨你,到時寫不出來,可是要掉腦袋的。”


  白居易終於將那稀飯吞下一口,隨即到:

  “筆來。”


  立刻有侍女拿著研好的墨上前,還有一個提筆而來,另有兩人,一個鋪紙,一個鎮紙,燕有羽親自掃開桌上的玉盤。


  最後,由那個負責給燕有羽提劍的手下朗誦白居易寫好的詩。


  官員們嬉皮笑臉,想聽聽他能寫出什麽東西。


  白居易取筆舔墨,隨後道:“此詩名曰《輕肥》。”


  有人忍不住問道:“輕肥何解?”


  “乃是輕裘肥馬,意氣風發之意。”


  “好……好。”眾人都微微頷首,感覺此題隻用兩個字,言簡意賅。


  白居易伸手寫下第一句,嘍囉喊道:“意氣驕滿路……”


  “鞍馬光照塵。”


  眾官員麵上大喜,交頭接耳道:“我原想他要寫機關城風貌,沒想到卻從我們身上著手,這一番誇讚,叫人舒心。”


  “嘿,正是。不過這首句中規中矩。”


  白居易接著寫道:

  “借問何為者……”


  “人稱是內臣。”


  官員們紛紛道:“這句隻是表明身份,沒什麽大意思。”


  “朱紱皆大夫……”


  “紫綬悉將軍。”


  這些官員,其實品級不高,但在機關城內,所有的官職基本上都有這麽一套朱紱紫綬,所謂朱紱,就是朱紅色蔽膝;所謂紫綬,就是紫薇,也就是紫色的袍帶。然而不管品級如何,在這句話裏,都被白居易尊為大夫、將軍,這頭銜一掛,眾人立刻大樂。


  “也沒這麽不堪嘛……”他們笑眯眯的,臉上被炭火映出紅光。


  “誇赴軍中宴……”


  “走馬去如雲。”


  “樽罍溢九醞……”


  “水陸羅八珍。”


  “果擘洞庭橘……”


  “膾切天池鱗。”


  這幾句美食的描寫一出,全場啞然,這九醞、八珍、太湖橘都是方才那報菜名的小生現場介紹的,可是白居易僅是剛剛了解,就能以此大做文章。


  忽然一個官員想到:“等等,這位禦史大人,好像也是第一次看見我們機關城的官服吧?”


  旁邊那人點點頭,戰戰兢兢地答道:“嗯,好像是……”


  “就是說,所有都是即興,而沒有任何提前準備?”


  “嗯……”


  周遭的人聽見他倆的議論,都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


  此時,楊柳那一桌可謂是意氣風發,之前周圍鄙夷的目光全都消失不見了,就隻剩下欣賞。他們都覺得,既然是這麽一個詩人,教育出的丫頭們也一定非比尋常。


  徐琛看著白居易,心中念道:“詩確實尚可,但我畢竟是長安來的,見過大世麵。所謂詩,必須有詩骨,這首詩通篇不過是在誇讚機關城官員的意氣風發,虛張聲勢,以假亂真,就算是讓青蓮來寫,也落了下成,算不得一篇佳作。”


  所有的人都注視著鐵籠之內,此時,隻剩下一隻鵝還在向著醬汁進發,他的鵝毛都被燒光了,皮肉也變得烏黑,但仍然在發起衝擊。


  燕有羽提示道:“如果在那隻鵝死前,仍寫不完,就掉腦袋。”


  說著,從那個喊話嘍囉抱著的劍鞘裏將寶劍提出來。


  同時,安雲也將兩根針握在手中,如果燕有羽要動手,也顧不得許多,隻能當即動手直接把他殺了,然後把這裏殺個底朝天了。


  可是,現場還有那個四品的潑酒男,如果真暴露了身份,就算保護了白老,自己也還免不了一場硬仗。


  他緊張地看向白居易,可是老白臉上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他聽到燕有羽的提示以後,偏頭看了他一眼,像是從夢中驚醒,問道:


  “啊?”


  顯然,他已經進入到創作的狀態,這時候任何打斷都會讓他茫然無措。


  白居易忽然緩過神,看了一眼鐵籠中的那隻鵝,笑道:“快了快了。”


  隨後,他繼續提筆寫道:


  “食飽心自若……”


  “酒酣氣益振。”


  安雲心頭一緊,這裏的所有人都在等著最後那兩句,可是隻有他知道那兩句是什麽:

  “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


  如果說某一首詩在峰回路轉這方麵做到極致,那《輕肥》絕對有資格爭一爭第一。


  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


  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


  朱紱皆大夫,紫綬悉將軍。


  誇赴軍中宴,走馬去如雲。


  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


  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


  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


  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倘使最後一句仍是誇耀,那這首詩就算窮極描寫之能勢,也不過是下品而已,可是就是這最後一句,由奢華之景瞬間轉至衢州食人的慘象,讀之不僅讓人汗毛倒豎,進而潸然淚下。


  一切都是那麽吻合,食宴的內容,事發的地點,可是安雲知道,曆史上絕對不可能有一個叫做機關城的地方,他正處在一個完全平行之地,可是偉大的作品依然以某種方式得到了保存。


  他看著白居易在紙上空畫兩下,發現沒墨了,看也不看,手伸向一旁蘸墨。


  如果最後兩句寫出來,燕有羽的劍立刻就會鋒芒畢露,朝著白居易的頭上砍去。安雲心想,這麽好的詩,無論如何也不能葬送在這個地方,於是也手中鉗針,一旦白居易寫完,立刻將針射向燕有羽的脖子。


  來吧!


  隻見白居易筆走蛇龍,一瞬間寫完了最後一句,同時,籠裏那隻鵝終於喝到了醬汁,心滿意足地倒在了地上,被烤成焦皮。


  嘍囉湊近看了一眼詩句,卻沒有說話。


  一定是因為太難說出口了,那種直言衢州大饑荒的詩,怎麽可能讀得出來?安雲心想。


  他已經準備好發射飛針,他認真地計算了火池的上升氣流,勢必一次解決燕有羽。


  與此同時,燕有羽也發現最後一句詩久久未出,便嗬斥嘍囉:“說啊,為什麽不念最後一句?”


  嘍囉緩緩開口:“因為……因為……”


  “禦史大人根本沒寫啊!”


  “什麽?”


  滿座嘩然。安雲眉頭一皺,趕忙收起飛針。


  燕有羽上前一把奪過那張宣紙,就見前麵的字跡完好,可是最後一句話卻沒有寫出來,隻有白乎乎的水漬洇在紙上。


  忽然,一個官員指著白居易身旁喊道:“禦史大人蘸錯墨了!”


  眾人紛紛扭頭看去,卻見白居易身旁,鑲著金邊的小碗裏,那碗稀飯已經變黑了。


  “他把湯碗當成硯了!”官員們都捂臉歎息道,“哎呀,怎麽能犯了這種錯誤呢?”


  燕有羽疾言厲色地說:“你最後一句到底寫的什麽?”


  白居易搖搖頭,神情專注地來了一句:“我忘了。”


  “怎麽可能?”


  “此言不謬。”這時候,徐琛這小子故意對身邊的官員道,“吾聞造書派所言,人的筆力妙入毫端之時,詩我和本我便徹底分離,因此本我不知詩我的詩,詩我也不知本我的生活。這就是為何有的人身居陋室,仍然心懷天下;有的人高坐廟堂,卻還鼠目寸光。”


  燕有羽驟然拔劍:“既然你沒寫,那按照約定,便要殺去你的頭!”


  “燕大人息怒!”


  “大人別動怒啊,這一殺頭,恐大詩人就此隕落!”


  霎時間,許許多多的機關城官員竟然開始為這位禦史大人求情,白居易神情自若,表情淡然,伸著脖子說:

  “死了白樂天,還有後來人。”


  這句話分明是挑釁,卻讓燕有羽露出一絲笑意,他狠狠地將寶劍劈下,斬在白居易身旁一寸的桌子上,刹那間將桌子劈成兩段,少有地縱情喊道:


  “好!既如此,便把這斷章送出城去,以彰示我機關城民豐物阜!”


  “好!”底下一片喧嘩之聲。


  安雲長舒一口氣。隨後,當他再朝著徐琛的方向看去,發現他已經離開了座位,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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