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轉世
敕書閣最底下的一層風格很簡樸,基本談不上裝潢,磚泥木頭搭起來,便在牆上掛了曆代先聖的畫像與許多基礎入門符篆畫法,然後是幾樣聊勝於無的家具。
林立最有印象的,自然是靠側麵擺放的那處小幾案和兩張帶扶手的陳舊椅子,往先每次來敕書閣,都是坐在這個位置。但是今天不一樣,打發走周寒衣之後,掌教天師便領著他去了另一側,拍打兩下柱子上的流雲氣象雕紋,便有扇暗門旋轉打開。
“來。”
挽褲腿打赤腳的掌教天師喊一聲,先行入內,林立於是跟上。
本來以為這間位於敕書閣的密室裏頭,應當存放著許多不出世的至寶或者秘密,結果走進去才發現,就隻是個充滿生活氣息的幹淨房間,桌子椅子凳子床都有,還有個衣架,上麵掛著顏色的圖案不一的五六件道袍。
“敕書閣此間專門留這麽個小房間,是白天給天師小憩休息用的,到師父那裏,便直接搬過來在此起居了,他老人家修煉不算勤懇,對天師府這片心卻最是赤忱。”張懷庸說著信步走到正對門牆壁上一副掛像底下,負手仰頭:“師父仙逝過後,敕書閣重新修繕起來,連帶這屋子也修好了,我不敢住,就差人把那些還完好的師父生前穿用找出來,悉數擺放在原位。”
“天師是好人還是壞人?”
林立問掌教天師,他口中的天師自然是畫像上那一位,而不是站在畫像底下的那一位。
這是個很奇葩的問題,龍虎山開宗立派納收香火之時,便是天底下正派道教大宗,躋身三大祖庭之位,曆代天師中不乏於世間有大仁善大功德的聖人,豈有問天師好人壞人的道理?
張懷庸卻不曾辯駁,如數答道:“師父對天師府有一顆好心,對這泱泱世界芸芸眾生,有一顆善心,心神迷失時對龍虎山做過天大的壞事。”
“那當殺不當殺呢?”
“彼時,當殺。”
“曉得了。”
“是不是覺得你跟師父很像?”掌教陡然轉了話鋒,問道。
林立仰頭對著那幅畫像端詳良久,跟張雲馬倒是父子帶相七八分的相似,與自己卻是差著老遠,林震天說過,他隨了他母親的樣貌,清雋秀氣,而他自己時常對著母親的照片,也深以為然。
“不覺得哪裏像。”
“你看看那兩條長山眉。”張懷庸道。
林立目光於是特意放在畫像的眉毛上,不禁虛了虛眸子。自己的確也是一對長山眉,平直如山脈,從鼻梁高根起勢,越過眼尾四毫半,而那畫像上的前代天師,如出一轍。
同形同狀的眉毛比比皆是,可林立眼睫上的這對,簡直就像是直接從畫像上挪過來的。
“師父合眼前的遺言,叫我每十天算一卦,我這五十年都堅持下來了,可卻不知道要算些什麽,直到你上山,我攢了三個十天推演了一場大卦。我沒算錯,你終究因緣際會去了涿鹿的斬魔之地,且不知用什麽方法,沾上了軒轅大帝的始祖氣。”
“始祖氣妙用無窮,提升你體質靈魂之餘,還讓你提前望穿了一部分輪回,得到了些前世的記憶。”
“前世?”
“你是師父的轉世,這一點,離陽師公花了三年確認,龍虎山知道的人不在多數但也有幾個,丹朱師叔祖看來也獲悉了,想來應是你上龍虎山那日,與離陽師公師徒重聚得到的消息。”
“……”
林立滿腦袋空白,嗡嗡作響。
聽著張懷庸講得隨口隨意粗茶淡飯,這消息卻是絕對轟動道門那一級別的爆炸新聞。修真之人對輪回一說大都將信將疑,觸之不及但可以捕風捉影,前代天師轉世者進了天師府,一旦傳出去,意味著什麽?
——龍虎山終歸還是姓張的,周寒衣再如何天縱絕豔,又憑何去與張天師轉生相爭?
剛應該著急上火的應屬武當山,眼看著天師府隻剩個睥睨同代的會計青年獨木難支,一舉超越榮登道門最大巨頭及新領袖的大事勝利在望,當年那位蓋世強者突然回到龍虎山?
怎麽想,這件事都過於驚世駭俗。
但林立沒想到那麽大那麽遠,他的目光僅僅看到了,自己是某個人的現世,那種感覺並不太舒服,就仿佛這起起伏伏二十年的人生,都隻是作為某個已故大人物的影子在活著。
張懷庸沒必要扯這麽大的謊來哄自己,丹朱先前的反常,一下子也得到了解釋。
“所以自打我上山,縱使做了掌教看不順眼的舉止,也總是能得到縱然?”他問道,如果對方答是,那他扭頭便扔掉這身月白道袍,衝下龍虎山去。
遮風擋雨的屋簷,不要也罷,他不會願意做任何人的替代品,別說是上代張天師,就是道教三清也不行。
“你有誤會。”
掌教天師否認,一副農夫打扮的氣度與樸素布衣在身、或冠冕堂皇杏黃天師袍並無兩樣,氣定神閑。
“我想跟你說的便是這個問題,天底下轉世之人千千萬,卻不是每個都能上龍虎山。離陽師公當年到唐城尋你,一則為確定星盤上的卦象,二則,若你果真是師父轉生投胎,天賦必然上佳,龍虎山多個天才有好處沒有壞處。隻是當初師公確認你的確是師父的轉生,卻並無出挑的修真天賦,甚至靈根也不具備,於是便沒有帶你上山,現在再想想,興許不是我們看走眼,而是指點你的那位高人太高。”
“那麽掌教當初不太樂意我上龍虎山,是顧忌上代天師造的殺孽,擔心曆史重演?”林立問道。
掌教輕輕擺手:“我說過,你是誰的轉世不重要,前世便是前世,今生便是今生,唯一的瓜葛牽連最多是善惡福禍報應,我反對,僅僅是因為你的命格太遭災禍,可你也看到了,我反對也沒什麽用處,離陽師公這一生未收門生,好不容易張口了,府中上下誰好意思開口拒絕?”
“哦。”
“吸納始祖氣對你是好也是害,輪回需要到大乘期才可觸及,你現在的心境,恐怕神識都一片混沌。”掌教轉過身,說道:“我們幫不了你,後山崖墓裏雖說有許多老祖宗閉死關,但我肯定,無人堪破渡劫以上的大境,所以你的問題,隻能由你自己解決。如此,罰你麵壁反而正巧是你最需要的。”
“既然你得了師父生命中最後一段記憶,應該也能看到,張雲馬在洞中十年仍然自困情劫,給你五年,你或許能想通,或許想不通,但你一定要好好的想,想明白便一步登天,師父前世的修為盡數都可轉嫁到你身上,若是想不通,止境於此恐怕還是小事,那段記憶將困擾你一生一世。我唯一能向你建議的,莫要隻顧著修煉,多多靜思。”
……
……
敕書閣的談話不長,半個時辰不到,周寒衣送來新煮好的豆莢,林立嚐了小半碟兒,意猶未盡。靈田裏長出來的東西,就是比凡間的味美,即使化神後極度反感進食,林立在山上卻也一日三餐沒有哪頓落下過。可今天開始,接下來的五年,他嘴裏都別想再有味兒了,於是隻放了幾粒鹽巴的野黃豆莢吃起來,難免就格外讓人有食欲。
掌教不知從哪取出個小布袋,將另外一整盤豆莢裝進去,交給林立讓他邊走邊吃。林立臉皮素來不薄,自然不會謝絕,將布袋捆在腰間,手裏攥著幾個莢子,偶爾扔個到嘴裏,嘬幹了水分再咬開殼兒咀嚼裏頭煮軟了的豆子,唇齒留香。
他先要回養丹廬收拾行囊,手機什麽的不能帶,換洗的衣物也用不上,隻是各種丹藥整理出來,放進儲物錦袋,剩餘的物件包括丹朱曾經養的蠱蟲和蟲卵,都裝進儲物護腕隨便丟在了櫃子裏,反正龍虎山從不擔心失竊。
剛淬煉成功不久的法器天九,他帶上了,雖然一個人麵壁大抵沒可能跟誰幹架,但見著這柄刀就睹物思人如同見著了天狐九公主,時不時覺著寂寥了,至少有個說話的對象。
整理好錦袋,林立拿著隻針孔攝像頭和一個手機,又去了敕書閣,將兩樣東西都交給掌教天師。雁南城皇甫家的事,朝廷及軍部承諾不追究了,道門千千萬萬個修士總歸要聽個說法,畢竟盯著龍虎山的眼睛太多,一群人巴望著這座山上這座府中的人留下話柄。
做完這一切,林立便兩肩空空,再沒啥好耽擱的了。接下來,自然應該去崖墓受刑。
“瀘溪河每天都有不少遊人,喧嘩得很,不利於你沉思,去對麵琵琶山吧,我早年貪耍在山上開辟了一處洞府,遮掩法陣齊全,也隱蔽,會幽靜些。”掌教天師取出塊玉牌,上浮一綠光小點。
“謝了。”
“現在養丹廬等等吧,你稍後大概會有私事要處理,妥當了再去不遲,五年,不急這一時半刻的。”
“私事?”林立想了想,自己此次回來就是領罰的,除了收拾東西和把錄像交給天師府,貌似並無別的事要處理。
正在這個念頭閃過之際,一道神識傳音飄進他耳中,清淡間隱隱有一絲局促:“我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