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西沉之月
血滴像是漂亮的紅色珠子一樣灑落,帶著微微的腥甜味道。
莫思歸扶著安平侯,不可思議目光緊盯著那些血花、血沫從自己手上緩緩淌下,許久沒能反應過來,一如夏惟音與夏博淵兄妹的失神呆愣。
剛才,敦厚的安平侯還在笑,還在向女兒揮舞手掌。
那一瞬的殘像,仍停留在他腦海裏。
廝殺漸進尾聲了,複國軍們正在為微不足道的一場勝利歡呼,其中,或許也包括他們的首領精準射殺一個老者這件事,然而莫思歸什麽也聽不見,隻覺得世界好像突然之間陷入一片死寂之中,那些笑臉,那些互相擊掌慶祝的戰士,都是無聲無息的。
直至一聲撕心裂肺的呼聲將耳膜穿破。
“爹……”
夏惟音不顧那些手拿兵器的士兵就在眼前,飛身奔至安平侯身側,然而已經來不及。
安平侯軟軟倒下去,莫思歸隻拉得住他一隻手臂,被趕來的夏惟音推了一把後,幹脆連這最後一點碰觸都失去了,踉蹌倒退數步,眼中就隻剩下夏惟音劇烈顫抖的背影。
“爹,爹……我這就去叫大夫,您再忍一忍……”因恐懼變得冰冷的雙手按在安平侯胸口,夏惟音已是方寸大亂,眼看滾燙血液湧出卻無能為力。
生命,正在一點點從安平侯身體裏抽出,逝去。
那支箭穿透了安平侯的肺部,如果是在夏惟音熟悉的那個時空,或許尚有一線生機延續性命。可是,這裏是晉安國,是剛剛平息了宮變的皇宮,哪裏有太醫能夠及時趕來?就算趕來了,又有哪位神醫能夠救治這致命重傷?
那一聲痛苦悲鳴讓複國軍戰士們安靜下來,所有視線都投向奄奄一息的老者和跪在旁邊的女子,終於有人恍然認出,那女子究竟是誰。
“那、那不是夏大人的女兒嗎?少主的……”
“閉上嘴。”楚陽關冷喝一聲,眼底神色卻不再像剛才那樣平靜冷然,趁著夏博淵回身拚命往安平侯身邊跑時,突然翻身上馬,“蕭君眠不在這裏,計劃不能達成了,速撤!”
沒有皇宮侍衛的阻攔,複國軍一行人很輕鬆便離開了西涼閣,護送夏惟音至此的侍衛勢單力薄也不敢去追,隻能看著夏家僅剩的三個人被悲哀絕望氣氛包裹。
安平侯在沙場叱吒多年,見慣了生死,已然預料到自己必死結局,伸出顫抖手掌輕輕托住夏惟音臉頰,蒼老麵容上露出一抹遺憾。
“這些年爹都沒能……沒能好好照顧你,是爹對不起……你們母女……惟音啊,爹沒機會再補償你……了……你和博淵,你們得好好活著……爹才能……瞑……目……”
夏惟音趕到安平侯身邊時,年老的父親已經是氣若遊絲,這一番話斷斷續續說來,幾乎耗盡安平侯僅剩的餘力,漸漸失去光澤的眼眸終於慢慢合攏。
那一刹,夏惟音心如刀絞,仿佛自己頭上半邊天穹徹底崩塌。
唯一能讓她拚命說服自己稍稍有所安慰的是,安平侯走得十分平靜,唇邊那一點點帶著牽掛的安詳笑容,是她這一生所見,安平侯最溫柔表情。
戎馬半世,到頭來這位沉默隱忍的老侯爺幾乎沒有享過幾天福,上次夏惟音看見父親的笑容,還是那天在一品樓,他們唯一一次家宴。
縱是她有再多情深,這一生,終是不能再於膝下奉養。
突如其來的巨大悲痛沒有讓夏惟音失聲痛哭,盡管淚水止不住落下,卻都是悄然無聲的;而那雙呆滯眼神很容易讓旁人看出,此時的她似乎還不敢相信,安平侯就這樣走了。
周圍的侍衛圍攏過來,有人小聲安慰夏惟音和夏博淵,有人合力抬起安平侯屍骨,也有人小心翼翼用汗巾趕住安平侯麵容。
整個過程中,夏惟音沒有一句話,也沒有其他表情,淚水流到下頜又輕飄飄滴落。
比起夏惟音,夏博淵的怒火更勝過悲痛,若非在他反應過來時楚陽關等人早悄悄撤離,已經狼藉一片的西涼閣外少不了又是一陣血雨腥風。
大約半個時辰後,蕭君眠聞訊匆匆趕到,看看地上已然冷去的安平侯屍骨,臉上一片灰敗之色。
“對不起,博淵,惟音,是我連累了夏侯爺……”握了握拳又無力鬆開,蕭君眠聲音細小如蚊呐。
夏博淵一直緊緊摟著夏惟音,聽到聲音緩緩抬頭,雙眼遍布血絲:“不關你的事。你先……你先幫我把我爹安葬。”
宮變的勝利卻換來安平侯的死亡,蕭君眠無法判斷其中是否有自己的罪過,可是他沒有勇氣去看夏惟音,生怕她在瞪他,盯著他,用那種滿是憎恨與厭惡的目光。
顫抖著長出口氣,夏博淵勉強恢複些精神,見蕭君眠親自扶起安平侯屍骨命人打點後事,眸中多了幾分動容。
“惟音,別哭了,惟音。”輕柔喚了兩聲,夏博淵試圖撤去自己的攙扶讓夏惟音獨自站立,然而還不等他放手,已經沒有半點力氣的夏惟音便險些軟倒。
無奈之下,夏博淵隻能繼續摟住失魂落魄的妹妹,一步一步隨著放在步輦上的安平侯屍骨挪動。
那喜極而悲的一天,夏博淵記不得自己是怎麽熬過的,所有一切事情都是蕭君眠在打點處理。先是將肅親王和皇後打入天牢嚴加看管,而後召集文武百官通告這一天之間內的驚變,再之後還要公布皇帝駕崩的消息。
總之,那一天直到深夜,蕭君眠才得以抽出一時半刻的空閑,將詔書親自送到悲痛欲絕的夏家兄妹手中。
雖然還沒有正式行即位大典,很久之前就開始代皇帝理政的蕭君眠已是實至名歸的一國之首了,他下的第一道詔書是關於休朝為皇帝服喪的,第二道詔書,便是為安平侯及夏博淵等人正名的。
安平侯不用再背負叛國賊的帽子,追封諡號忠烈侯,列一等公;夏博淵則承襲安平侯封號,擢為千戶侯,授從二品金羽大將軍印。
七日後,安平侯將有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如今能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不過我發誓,隻要我還在人世一天就絕對不會放棄為夏侯爺報仇,必定將萬惡的穎闌複國軍徹底剿滅,這是我欠你們夏家的命債。”
蕭君眠鄭重起誓,然而夏博淵並不在乎,啞啞一聲慘笑,指了指大門緊閉的房間:“我不圖你什麽,報仇這種事,也沒必要讓你這外人去做,我不稀罕。君眠,你我是一同長大的朋友,倘若你真有心補償,那就去替我安慰惟音,我……現在的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去麵對她。”
蕭君眠看了眼房門,輕輕拍了拍夏博淵肩膀。
“你說夏侯爺的事不能怪我,那也別把錯都攬到自己頭上,就算你拚盡全力,如果那些惡徒想要傷害夏侯爺,你又如何能阻止?”
這番話正敲打在夏博淵心底最痛之處。
他不敢麵對夏惟音的原因,就是因為認定是自己的過錯導致父親枉死,盡管他也明白,一向明理的妹妹絕對不會怪罪於他。
可是,如果沒有一個能夠憎恨的目標,他們兄妹要如何熬過這艱難時光?
蕭君眠歎口氣,給了自幼一同成長的摯友一個安慰眼神,而後緩步走到房門前,輕輕敲了三下。
預料之中,夏惟音沒有開門,也沒有任何回應。
“我進來了,惟音。”推門走進,屋子內漆黑一片。蕭君眠摸索到燭燈點燃,看見夏惟音抱著膝蓋坐在窗邊,走過去,毫不猶豫將她擁在懷裏。
沒有掙紮,沒有抗拒,連一句責罵都沒有,夏惟音安靜得就像一隻任人擺布的娃娃。
那種感覺,就好像她的魂魄丟了一樣。
蕭君眠的心狠狠一疼,擁著夏惟音的手臂箍得更緊,將她側臉緊貼在胸膛之上。
“想哭就哭出聲,哭夠了還是痛苦的話,那你就打我,直到你心裏的苦發泄出來為止。”
輕吻那一頭夾帶著冷清氣息的秀發,蕭君眠垂下眉睫,嗓音略顯沙啞。
“惟音,你想怎麽樣都行,就是別傷害自己,好嗎?我寧願你恨我,寧願你捅我幾刀,那也好過看你這樣不聲不響一個人承受痛苦。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隻要看你傷心難過,我就比死還難受。”
夏惟音仍是不言不語,也不動彈,呆滯眼眸下,一大滴淚水悄悄湧出滑落。
蕭君眠從沒看過她這幅模樣。消瘦麵頰蒼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就連唇瓣也如水一般淡,唯有眼圈泛著紅,失去神采的眼眸一動不動,麻木地望著虛空。
唯有心死,才會讓人如此憔悴。
能夠靜靜擁著夏惟音,對蕭君眠而言無疑是最幸福的事情,但此刻他沒有任何幸福之感,隻覺得自己最最珍視的寶貝正在變得黯淡。
那是一種即將失去的恐慌,一種無法克製的不安。
“惟音,你……你還要回到他身邊嗎?我是說,在複國軍做出這種事後。”硬著頭皮忐忑開口,蕭君眠萬分緊張。
懷中,許久沒有任何回應,直至月色西沉,破曉重臨。
手腕突然春來細微疼痛,蕭君眠低頭,看見的是夏惟音指骨蒼白嶙峋,緊緊抓住他不停顫抖。
“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