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蟄伏
人心是最難揣測的局,總會引發無數突變,而駿馬再快,也無法將一個人在彈指間帶到所愛的人身邊。
晝夜兼程趕路的墨妄塵就在這許多變化與無能為力中,與策馬歸來的楚陽關一行人相遇。
他問夏惟音在哪裏,楚陽關避而不答,隻告訴他晉安國形勢即將大變……皇帝駕崩,肅親王徹底垮台,一場失敗的宮變反而加速了蕭君眠君臨天下的進程,始終被蕭君眠視作眼中釘的複國軍,很可能將要遭受最冷酷無情的寒冬。
“到底出了什麽事?惟音呢?惟音在哪裏?”最後,他終是忍不住與楚陽關又一次爭執。
那些與楚陽關同行的複國軍戰士裏,有人心虛地低下頭,也有人愧疚不已,轉過身不忍麵對憤怒的墨妄塵,隻有一個年紀最小的戰士突然哭了出來。
“楚爺……楚爺失手射死了夏姑娘的爹,夏姑娘、夏姑娘親眼看見的……”
墨妄塵一瞬愣怔,不願相信的眼神在楚陽關默認態度下,漸漸化作絕望。
隻需要一支箭,就能讓他一年多的付出全部付之東流。
墨妄塵沒有再說半句話,提馬轉身,在複國軍戰士焦急呼喚聲中漸行漸遠。楚陽關並未因此而憤怒,隻是派了幾個人去保護墨妄塵,而後繼續沉默著走在返回複國軍袞城據點的路途上。
前半程路心急如焚,墨妄塵恨不得駿馬多出兩隻翅膀飛過漫漫長路;後半程,他無比期盼晚一些、再晚一些走到盡頭,最好時光可以被拉伸得無限長遠。
然而這樣,他與夏惟音的重逢也將被拖延。
少不得又是複雜矛盾的心思。
在宮變平息的第三日清晨,墨妄塵駕馬走過熟悉的市井街巷,來到曾經安平侯府所在。
夏惟音顯然不在那裏……還未等他走近,就看見殘煙縷縷升起,曾經不算華麗富庶卻充滿回憶的安平侯,如今已是一片焦土。
墨妄塵閉上眼深深呼吸,拚命壓製雙手顫抖。
“她走了,昨晚走的。”
麻木淡漠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墨妄塵陡然轉身,眸中殺意磅礴。
蕭君眠隻身一人站著,頗有幾分孤零零之感,那雙睿智眼眸平視隻剩殘垣斷壁的安平侯府,語氣寂寥無味:“現在殺了我,你也逃不出帝都。”
“你呢,不打算趁機除掉我嗎?”墨妄塵冷道。
一聲沙啞苦笑,蕭君眠眸色暗了暗:“此時你我有什麽不同?何必相殺?惟音走了,我隻想站在這裏,好好回憶和她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隻有今天,我什麽都不想做,也不是什麽太子。”
墨妄塵眼中冷然緩緩化解,翻身下馬,踏上殘留餘溫的焦土長身默立。
好半晌,兩人都沒有說話。
站得累了,墨妄塵才垂下眉眼,淡淡一句:“她有沒有說要去哪裏?”
“沒有,又是不辭而別,雖然我早有預感。不過你也知道,這世間大概沒人能攔住她的腳步。”蕭君眠抬手,指了指不遠處一片焦黑,“天亮前才從那裏挖出蘇雪喬的屍體,手腳都被綁在大石上,活活窒息而死。昨晚肅親王和皇後也死了,身上很多傷痕,頭顱被割下,就放在夏侯爺棺槨前。那之後惟音和博淵就音訊全無。”
若非必要情況,夏惟音並不願幹脆利落害人性命,之所以會如此虐殺蘇雪喬和肅親王等人,想來都是複仇之心使然。
對間接害死安平侯的人尚且如此,那麽她對直接奪走安平侯性命的凶手,豈不是會恨之入骨,巴不得那人生不如死、永墜地獄?
墨妄塵頭痛欲裂,不敢再往下想。
“安平侯的棺槨還在,那屍骨呢?惟音沒有帶走?”
“她不會帶走。之前博淵就說,安平侯無論生死都是晉安國的人,唯有葬在生活一輩子的地方才能入土為安。”
“夏將軍也在一起嗎?她如今……算是徹底了無牽掛了吧。”控製不住一聲歎息流出,墨妄塵自嘲苦笑,轉身上馬離去。
剩下一些話他隻留在心裏,不願與任何人提起。
互相視為死敵的兩朝天子,就這樣麵對麵彼此擦肩而過,誰都沒有看誰有眼,也沒有動半點趁機偷襲的心思,仿佛一個女人的突然消失,便將他們所有心與魂全部帶走。
肩上擔著族人的天下,半生都在為一個國家的沉浮煞費思量,但他們終歸是人,會心痛,會疲憊,也會有那麽一刹那,將彼此視為唯一懂得自己此時心境的知己。
一別之後,再回首,終歸又是敵人。
十月初二,皇帝與安平侯先後下葬,皇帝自然葬於帝陵之中,安平侯卻沒有按照一等公待遇埋於皇陵右側,而是安安靜靜沉睡在夏家祖墳內。
同年十月十五,太子蕭君眠按皇帝遺詔繼位稱帝,改號奉良,破例將已過世多年的生母太皇貴妃移入後陵同時,又出人意料地冊封了獨一無二的皇後。
然而,沒有什麽冊封大典,也沒有一國之母登閣受朝臣拜禮。
所謂的皇後不過是一個封號罷了,也僅僅是個封號,幾乎所有晉安國的百姓都知道,被冊封為後的女人是夏家三小姐,一個或許永遠不會再出現的人。
昔日那場為誘殺墨妄塵而設的婚事,蕭君眠可從沒當它隻是一個陰謀。直至封後的決定從他口中淡然吐出,前朝後宮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不僅僅是個局,同時也是蕭君眠與夏惟音的婚禮。
盡管,掛著皇後封號的夏惟音從沒有承認過。
經曆數年動亂的晉安國終於開始安寧,勵精圖治的新帝備受百姓信賴,卻沒人知道他無聲無息多了個酗酒的習慣。
再反觀之前情勢陡然高漲的穎闌國複國軍……
正如楚陽關所說那樣,迎來了殘酷寒冬。
蕭君眠從以前開始就十分擅長選賢任能,完全掌握皇權之後,更是廣納賢才、破格提拔,很快就在他身邊聚集起一批年輕有為又忠誠的文武官員,而這些人的飛黃騰達大大加強了晉安國的實力,很快就把複國軍徹底趕出晉安國土地,打回荒涼貧瘠的穎闌國地域。
無論損失慘重的複國軍將士們怎麽看,都覺得己方大勢已去,必有被徹底消滅之日。
楚陽關所帶領的部分複國軍一直被晉安國戍邊軍追打,甚至險些被圍剿全殲,僅剩的百餘人在楚逸和百裏奮力廝殺下勉強逃脫,不得不翻過皚皚雪山逃離追剿。
幾次激戰之中,墨妄塵數次受傷,令得景纓越發擔心他的狀況。
“讓他先逃走他不肯,拿起武器就發瘋一樣什麽都不顧,哪有鎧甲都不穿就跑去跟人打的?他以為他是石頭妖怪嗎?傷了還不許我管,要麽一句話不說,要麽就沉著臉走開,我又不欠他的……”
景纓性格開朗,很少哭得這麽傷心,百裏手足無措一聲聲歎息,笨拙得一句安慰都說不出口。
楚逸找個借口支開百裏,輕輕為景纓擦去淚水。
“給少主一些時間。那件事最傷心的人是夏姑娘,最痛苦的人卻是少主,畢竟關係大不相同了。”稍作猶豫,楚逸小心靠近,下頜輕抵景纓頭頂,低道,“你要明白,無法與最深愛的人在一起是世間最難彌補的遺憾,尤其是對已經相戀的兩個人而言。”
景纓止住哭泣,把臉埋在楚逸胸口,悶聲悶氣道:“我知道,我知道妄塵不開心。我也生氣義父為什麽要那麽做,為什麽就是不肯成全妄塵和夏惟音。你看啊,夏惟音不見了之後,妄塵根本就沒辦法恢複以前的樣子,整天如同行屍走肉似的,還不如讓他們在一起。我都不介意他們了,義父怎麽……”
“景纓,別怪義父,這不是義父的錯,隻是一場誤會。”
捧起景纓滿是淚痕的小臉,楚逸一邊仔細擦拭,一邊淡淡歎息。
“義父並不知道那人是夏姑娘的父親,所以才會射出那一箭。別忘了在那之前,義父明明已經動搖了的。隻是現在說再多也沒用,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我們要做的不是去怪誰、恨誰,而是要學會忘卻……如果不忘卻那些過失、痛苦,我們就沒辦法幫少主,任何事情都不會變好,懂嗎?”
對沉默寡言的楚逸來說,這麽慢條斯理說一大攤話著實難得,而當他微帶自滿低頭看去時,卻隻見到景纓熟睡時紅撲撲臉頰。
又是一聲歎息,楚逸把景纓抱進狹小山洞裏,待她熟睡之後轉身走出。
百步之隔外還有許多小山洞,楚逸走進距離最近的一個,盤膝在篝火邊坐下。
“那丫頭,又在怪我是吧?”楚陽關抬頭瞥了一眼,扯下木棍上的野麅子肉丟給楚逸。
楚逸吃了兩口,心事重重放下:“還沒告訴少主麽?邊陲來的那些消息?隱瞞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管他什麽意義不意義的,七尺男兒不思江山大業,為了個女人神魂顛倒,就算有好消息也不該告訴他。”楚陽關冷哼,眸子裏一閃而過的不安卻沒能隱藏。
楚逸笑了笑,像是毫無希望之時的自我安慰,隨手將懷中幾封信放在篝火裏燒掉。
“那義父就隱瞞下去好了,反正用不了多久,少主就會與她再度相見……盡管,那時候他們已經是彼此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