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昨昔事
被積雪環繞的破舊木屋內,木炭在銅盆裏劈啪燃燒,烘得屋子溫暖如春。
“鼻子像你娘,其他五官像我,就是性格不知道像誰。”夏青平遞上煮沸的熱茶,眉宇之間溫情不盡。
夏惟音下意識摸了摸鼻子,恍惚發現,自己兩世為人,卻都不知道父母長什麽樣子,夏青平還是唯一一個她親眼看見並與之交談的血親。
那種感覺很怪,難以形容,而且並非她無數次幻想中的欣喜或者激動。
安平侯死了,她還沒有從巨大悲痛之中走出,這種時候突然把另一個父親放到麵前,她如何能高興得起來?
同等的痛苦,與同等的歡樂,總是痛感更強烈。
低頭捧著熱茶,夏惟音吞下歎息,語氣微冷:“既然當年能狠心拋下我和娘,為什麽又在這種時候找來?就算你再也不出現,我也不會有什麽遺憾。”
夏青平沉默半晌,嗓音更加沙啞。
“當年的事,一直是我心中最大愧疚。那時我忙於保護皇上,總是不能陪在你娘身邊,及至晉安國的軍隊攻破邊陲打到了老家,我才急急忙忙托人去找你娘,誰知傳回的消息卻是,你娘已經被晉安國某位將軍帶走。後來我也試著尋找過,這一找就是近二十年……”
“二十年……娘一個人身在異國他鄉,處處遭受苛待鬱鬱寡歡,怎能等你二十年?雖然我對娘的記憶已經不多,卻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娘總是抱著我哭泣,直到她再堅持不下去,一根白綾為自己尋了解脫。”
“果然,她不是病歿的。我就知道,她那樣的性格,怎能忍受下去呢……”
巨大痛苦席卷夏青平,他弓起身子緊緊抱住頭,聲音越來越小,透著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悔恨。
夏惟音移開目光,麻木地看著木屋牆壁上斑駁痕跡。
晉安國士兵雖多,將軍就隻有那麽十幾個,如果夏青平真的有心尋找,就算挨家挨戶觀察,那也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
他找了二十幾年的原因,不過是因為沒有竭盡全力。
仿佛讀懂了女兒的心思,夏青平抬起頭,低低一聲長歎:“亡國之後,我沒有了能夠效忠的對象,這才想起應該去找你和你娘。但上天一直在和我開玩笑,當我終於能放下家國大業時,我卻離不開這片土地了。”
說著,夏青平緩緩解開衣襟露出胸膛,幾道猙獰可怖的傷疤出現在夏惟音眼前。
“這裏,傷得很重,容不得我遠行。我很怕不惜一切去找你們母女的結局,是我還沒能找到你們,就先死在半路上。”
夏惟音淡淡看了一眼夏青平傷痕遍布的胸膛。
心口附近,傷疤膨出臌脹,醜陋又嚇人。能從如此致命的重傷中僥幸存活,夏青平定然受了很大的苦,想想也不容易。
可是誰又活得輕鬆呢?
垂下眉眼,夏惟音疲憊道:“如今說什麽都沒有。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更不是娘的錯。娘已經不在了,把我養大的爹爹也被楚陽關殺死,我對穎闌國僅存的那點兒向往,如今已煙消雲散,徹底無蹤……包括你的存在。”
夏青平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恩怨的前因後果,既沒有為楚陽關開脫,也沒有為自己當年的不負責任辯解,而是捧起夏惟音雙手交疊掌中。
話題,卻轉去了另外的方向。
“惟音,孩子是小塵的?你能確定嗎?”夏青平格外認真。
夏惟音微微反感:“除此之外,你覺得我還和其他男人有關?”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隻是現在情況有些複雜,你和小塵雖有夫妻之實卻無名無分,就算我想要質問楚太傅,那也該有個理由……”
夏惟音眼眸驀地一緊,瞬息變冷,噌地起身:“你知道楚陽關在哪裏?”
夏青平倒吸口氣,用力按住夏惟音肩頭:“坐下,惟音。我知道你想找楚太傅報仇,畢竟夏德是他親手所殺;我還知道你最近被這件事折磨的不成樣子,所以宋籬才會來找我。我不要求你立刻放下仇恨,但所有事情都要從長計議,看在我是你爹份上,給我些時間,我想讓你了解一些東西。”
夏青平力氣很大,夏惟音執拗不過,隻得順勢坐下,再麵對他時卻沒了好臉色。
殺父之仇,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消弭的。
見她態度轉冷,夏青平頗有幾分沮喪,低頭悶了一會兒,突然伸手將一樣東西塞給夏惟音。
“拿好。不管發生過什麽事,他是無辜的,你不該那樣對他。”
“他”是指誰,夏惟音沒有追問……在她看見掌心裏那顆天目石吊墜時,她就明白了。
忽地,夏惟音無聲冷笑,帶著幾分寂然。
從夏青平言談稱呼中可以推測,他與楚陽關十分熟稔並且一直有聯係,同時也認識宋籬,那麽這位“從天而降”的爹爹與墨妄塵還有聯係理所當然,不管怎麽說,夏青平始終是墨妄塵空中滿懷敬意的“夏叔叔”。
如夏青平在客棧那句話,真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重逢。
爹不是爹,所愛之人不是所愛之人,一切,似乎都荒唐透頂,又悲哀得令人難以接受。
大起大落的情緒難免帶來不利影響,夏惟音感到腹中一陣疼痛,咬緊牙關,臉色白了白。
“不舒服嗎?別、別怕,爹給你煮了鯉魚粥,安胎效果最好了。”夏青平一陣手忙腳亂,很快從外麵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送到夏惟音麵前,滿眼都是小心翼翼的期盼,“來,惟音,喝幾口,喝幾口就好了。”
那一肚子怨氣恨意藏了數月,總是鬧得夏惟音看什麽都覺得厭煩,然而眼睜睜看年近不惑之年的夏青平對自己百般哄勸又一副不敢多說的提心吊膽模樣,心口便一陣難受與不忍。
再怎麽說,他都是給了她生命的父親啊……
動了動嘴唇,費了好大力氣夏惟音才輕輕開口:“這些年,你是怎麽過來的?那些傷……還疼嗎?”
“嗯?傷、傷口嗎?不,一點都不疼。”
沒想到她會主動開口,夏青平受寵若驚,明明已是中年的人,卻驚喜得像個孩子。
“那年晉安國大軍攻入都城,我護著皇上、皇後一路撤逃,結果遇上叛徒出賣,最終也沒能保住皇上和皇後。皇上臨終托付,無論如何要讓天家血脈得以延續,我便和楚太傅帶著幾位皇子突圍,可是……”
話說一半,夏青平已經幾度哽咽,可見當年的經曆對他影響深刻,直至今日仍未散去。
夏惟音稍作遲疑,微涼手掌落到夏青平手背上,輕道:“除了妄塵外還有其他皇子吧?他們人呢?”
“都不在了,沒能熬過去。”
夏青平抬頭,眼中滿是紅血絲,啞啞慘笑。
“那可是數千人的追兵啊,光是箭雨就穿死了絕大多數誓死守護天家血脈的忠誠侍衛們。我和楚太傅仗著功夫還不錯勉強殺出重圍,歇口氣回頭一看……身後剩下總共不到二十個人,除了小塵,其他被侍衛背起的皇子都成了箭靶子……”
那一年,穎闌國滅國,夏青平所說慘景在夏惟音腦海中重新編織,盡管沒有親眼看見那份慘烈,卻還是讓她久久難以平靜。
彼時,夏青平任穎闌國太子少師,與身為太傅的楚陽關同為激進派忠臣。
穎闌國先帝的軟弱注定要招來滅頂之災,而當國破家亡的災難降臨時,夏青平和楚陽關等人雖怒其不爭,卻還是毅然擔負起舍命護主的重擔,夏青平也正是為此才割舍親情,放任身懷六甲的妻子於不顧。
晉安國的鐵蹄踏破山河,傾覆穎闌,先帝與其結發皇後雙雙殞命於叛徒手中,夏青平、楚陽關和餘下一些朝臣、侍衛在敵人包圍中殺出一條血路,以令人不忍聽聞的代價,換來一位小皇子和十餘臣子的苟活。
那位幸運的小皇子,自然就是墨妄塵。
夏青平本是江湖俠士出身,功夫極好,亦是賀蘭闕和墨妄塵的習武師父,不過那場慘烈戰鬥中他身負重傷,被楚陽關咬牙背出十裏地外,勉強留下一條性命。
再之後,他再不敢妄行,動作稍大便會引來傷口撕裂般劇痛,又因國破家亡、妻離子散而消沉,遠離複國軍與群情激昂的穎闌遺族,想要默默在這間木屋裏孤獨終老。
直至某一天,他從偶爾來拜訪的故人口中得知了夏惟音母女的下落。
“我與楚太傅也有多年未聯係了,那時實在太想找回你,所以就托他去晉安國走一趟。隻是我怎麽也沒想到,哪怕僅僅是幫我找回女兒這種事,他也要搭進那麽多心計,更沒想到,這竟然促成了你和小塵一段孽緣……”
滄桑歎息在木屋內綿綿而盡。
夏惟音動了動嘴角苦笑一下,沒有聲音。
她和墨妄塵,可不就是孽緣麽?
“不必去找楚陽關了,事到如今,就算他同意我和墨妄塵在一起也沒用。他活著,我就絕不會善罷甘休。”
夏惟音艱難起身,與夏青平擦肩而過的瞬間,輕輕扶了下夏青平手臂,聲音低而感慨。
“能見到爹爹,我很開心……至少,我知道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