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悲中情
墨妄塵的聲音並不算大,可他就在夏惟音耳邊,哪怕是呢喃,也會分外清晰。
所以夏惟音明白,那一句,絕不可能是她聽錯了。
“孩子……沒了?”藏滿疲憊的雙眼猛地圓睜,夏惟音用力推開墨妄塵,表情變得憤怒而焦躁,“你胡說什麽?孩子就在這裏啊!”
墨妄塵被她推得踉蹌後退,看見她仿佛嗬護珍寶一般小心翼翼輕撫高高隆起的腹部時,眼底的疼痛更加劇萬分。
“沒有了,惟音,沒有什麽孩子。大夫說你沒有流產,但隻能摸到你的脈搏,沒有孩子的,孩子……孩子已經死了。”
“你騙我,你有騙我!孩子就在這裏,怎麽會沒有?滾!你滾出去!”
藥碗被掀翻,被子枕頭一股腦都丟向墨妄塵,夏惟音表現出從未有過的歇斯底裏,嘶吼聲中,痛苦與悲涼絕望緊緊交纏。
墨妄塵眼看著她撕扯一切可以抓到手的東西,看著她聲嘶力竭、不停哽咽,那雙黑色的眼眸也跟著沉淪,黯淡。然而他明白,此時可以發泄痛苦的人隻有夏惟音,他,必須麵對現實,做她的支撐。
她什麽都沒有了,就隻有他。
顫抖著深吸口氣,墨妄塵躲避丟來的雜物走到夏惟音身前,彎下腰,將近乎瘋癲的女人又一次緊緊抱住。
他什麽都沒說,隻是那樣抱緊她,拚命地抱緊。
事到如今還能說些什麽?安慰嗎?對一個好不容易才學會接受腹中小小生命,卻又突然失去親生骨肉的母親?讓她不要悲傷,不要難過,忘記這一切?
人心肉長,如何能忘?
有時候,安慰比現實更加殘忍。
營帳外,林慕染、裴挽和莫思歸悄悄站立,誰也不說話,都低著頭,目光不知凝聚於何處。
這天無疑是他們所經曆的,最無力的一天。
夏惟音發泄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最後喉嚨喊啞了,她便無聲哭泣,一言不發,就那樣不停掉眼淚,整張臉上都被淚水鋪滿。
事實上她是有所察覺的。
在墓穴裏時她就感覺不到小家夥的動靜了,以前,他總是會調皮地踢她的肚子,像是迫不及待想要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卻在那一墜之後,再也沒有任何感覺。
獲救後她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她帶著極其恐慌的不安,生怕有人告訴她,她流產了,孩子沒有保住。
然而,並沒有人那麽說。
所以她一廂情願地認為,或者說欺騙著自己,告訴自己孩子沒事,他隻是折騰累了,睡了個很長很長的懶覺,甚至忘記踢娘親一腳,告訴娘親自己還活著……
眼淚有多苦澀,夏惟音從沒注意過,此時方才明白,淚水的味道很糟糕,卻遠比不上她的心情。
她巴不得那淚水每一滴都是穿腸劇毒,讓她馬上死掉。
死了,就不會再痛苦了。
緊擁的懷抱溫度不減,像從前一樣滾燙如火,隻是再暖不起她幾乎死去的心,隻會讓她趕到沉悶,壓抑,想要逃離。
“我沒有……保護……保護好我們的孩子……”
在所有痛苦達到頂點,再沒有辦法承受時,夏惟音終於哭出聲音,臉頰深深埋進墨妄塵胸口。
“為什麽隻有我活下來……不如讓我……一起死了……”
墨妄塵眉頭垂得很低,聽著夏惟音滿是自責與絕望的呢喃,一字一句,一聲一聲,都化作最鋒利的劍刃,在他心頭割出深深傷口。
夏惟音失去了她唯一的骨肉。
他也失去了孩子,還要麵對摯愛瀕臨崩潰的局麵。
然而此時他隻能選擇堅強,選擇克製,隻為保護好他唯一的希望。
“還會有的。惟音,你看著我,孩子不是死了,他隻是先回到了天上。隻要我們還在一起,總有一天我們會把他接回來,那時候我們就能一家團聚了。”
苦苦擠出的笑容有些生澀堅硬,即便是這樣簡單的動作,也幾近讓墨妄塵消耗掉大半力量。
手指刮去夏惟音臉上淚珠,墨妄塵輕吻她額頭,鼻尖,唇瓣。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表達方式,讓她明白,他沒有因為逝去的孩子而恨她、怪她,無論痛苦還是絕望,他都會在她身邊,陪她一起承受。
帳外風氣,吹亂了幾個人發梢衣角,不知是誰最先有動作的,又或者是不約而同,都在夏惟音哭聲漸漸息止的時候悄然離去。
景纓難得安靜,也不顧旁邊有多少士兵看著,兩隻手臂緊緊纏在楚逸身上;倒是楚逸的話,對比往日多了不少。
“這兩天別去找少主,讓他多陪陪夏姑娘。”
“嗯。”
“手下那些士兵你多盯著些,再鬧出像上次一樣的事,我可不會輕饒了。”
“嗯。”
“也不知道義父什麽時候回來,你把裴堂主和夏叔叔他們都安頓好,這種小事,不要再讓少主多操心。”
“嗯。”
“景纓是個蠢姑娘。”
“嗯……嗯?喂!你又欺負我!”
景纓後知後覺,一撇嘴一跺腳,狠狠一口咬住楚逸手腕。
楚逸任由她撒嬌,淡淡一笑,手掌落在景纓頭頂,語氣風輕雲淡:“等義父回來,我會去向義父老實交代,爭取早些定下咱們的婚事。”
“啊?哎?婚婚婚婚婚事?”
景纓像是受了驚的小馬駒,前前後後圍著楚逸跳了一大圈,最後咚地撞進楚逸懷裏抬頭,竟是喜色比驚慌更多。
“楚逸哥要娶我啦?真的假的?前幾天不是還說要再等等嗎?”
“不想再等了。”楚逸牽起景纓小手,有意無意回頭看了看,垂下精致雙眸淡道,“有些事情可以等,有些卻不能。我不想像少主那樣,原本可以好好保護的東西因為一拖再拖而受到傷害。”
景纓眨眨眼,聲音小了許多:“楚逸哥是在埋怨妄塵嗎?”
“嗯,是。”總是掛著淡漠的眉梢動了一下,楚逸收回目光,落在景纓臉上,“少主不該顧慮那麽多,倘若擋住執意與夏姑娘在一起,不理會義父阻攔的話,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可是……可是妄塵不可能不聽義父的話啊,從小到大隻有楚逸哥敢反對義父的命令。”
“所以我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稍微愣了愣,景纓嗵地紅了臉頰。
楚逸忽而停住腳步,雙手用力按住景纓雙肩,神色凝重:“景纓,你聽好,夏姑娘已經承受了太多苦難,再經不得任何打擊。如果義父回來之後還要難為少主和夏姑娘,無論如何我們得阻止,不然,少主就要失去她了,我們也會失去少主。”
景纓似懂非懂點點頭,回頭看看,百步之外,裴挽和林慕染那一對兒也在麵對麵說些什麽,似乎是在爭執。
裴挽舊病複發讓林慕染很是惱火,抱怨數次,裴挽隻是一笑置之,倒是不停嘟囔夏惟音的事情,饒是林慕染性子好,終是忍不住要爆發的。
“堂主總在為別人的事操勞,就不能考慮下自己嗎?謝大夫說過多少次了,堂主的病發作一次就加重一次,而且那些藥也不是永遠都會管用的。真等到無藥可救的時候,堂主還能笑得出來?”
裴挽聳聳肩不置可否:“反正我想不到有什麽事能讓我哭。”
“是啊,堂主一向鐵石心腸,隻笑不哭。我想,就算有一天我突然死了,堂主也不會感到難過吧?”林慕染口氣突然改變,似是帶著幾分自嘲,令裴挽猝不及防。
“你……這是何苦呢?”愣怔過後,裴挽苦笑,“我自然在乎你,這些年隻有你當我的副堂主時我才能這般逍遙。雖說平日裏我不曾表示什麽,但離了你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你看,到底是說不清楚了。”
林慕染動了動嘴角,像是在笑,卻寂寥。
“說不清麽?沒關係,船到橋頭自然直,說不出來,就看到時候堂主怎麽做好了。”
“這話什麽意思?”裴挽嗅到異樣,微微蹙眉。
林慕染轉身,長長呼吸:“也沒什麽意思。來之前我向閣主申請調換到離恨堂了,閣主也已經答應,這次任務結束,回去後我就不再是堂主的副手。”
裴挽愣住,一刹以為,那不過是句玩笑,直至林慕染絕情轉身。
“等等……”回過神時,陪玩才發現自己竟然下意識拉住了林慕染。
林慕染頭也不回,語氣冷淡如故:“等什麽?等到我像夏姑娘那樣遍體鱗傷?還是等到我死?”
裴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稍一恍惚,林慕染又要走開。
夏惟音斷斷續續的哭聲仿佛又在耳側響起,還有墨妄塵消受而痛苦的麵龐……沒來由地,裴挽一陣心悸,不是病痛發作那種,而是他以前從未感受過的,一種近乎恐慌的擔憂。
這次一放手,就會是永別了吧?以林慕染性子,離開歡喜堂後,定然不肯再與他說上半句話,更遑論見麵。
冥冥之中有種力量在無聲催動,令得裴挽尋不到自己的理智跑去了哪裏,拉住林慕染手猛一用力向後拉扯,另一隻手迅速跟上,緊緊環住纖細腰肢。
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下,裴挽將林慕染扯到自己懷裏。
而他的動作也不僅限於此。
複國軍大營裏往來行走的將士忽地頓住腳步,紛紛發出驚歎聲,還未走遠的楚逸和景纓回頭,正見極其難得一幕。
微帶病容卻難掩俊朗疏軒的男子,以及冷漠被錯愕所替代的年輕女子,長久一吻,似是與某些漫長的錯過,終於做了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