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長夜細語
夜已經很深了,醫院裏靜悄悄的,林瀟瀟還是忽閃著大眼睛,絲毫沒有睡意。楊樹在旁邊翻著速寫本,不停地寫寫畫畫,林瀟瀟稍微一瞥,便又看出了神。
“別亂動。”楊樹不動聲色地說,林瀟瀟一咋舌,趕緊躺正,不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偷瞟楊樹。
“學長,你回家吧,要不你媽媽該著急了。”林瀟瀟看了看時鍾,一半愧疚,一半不舍。
“不用,我給媽媽打過電話了。”楊樹的眼神依舊停留在速寫本上,濃密的睫毛忽閃了幾下,分外好看。他淡淡地說:“李老師拜托我照顧你一晚上,今晚我就在這裏過夜。”
林瀟瀟心裏一陣狂喜,卻還是忍不住憂心忡忡:這裏沒被子,楊樹學長萬一著涼了怎麽辦?萬一睡不好,明天的課怎麽辦?想著想著,一陣睡意襲來,林瀟瀟的眼睛漸漸睜不開了。快睡著時,還不忘再次偷瞄楊樹,他還在拿著速寫本飛快地畫著,側臉又是一副絕美的畫麵。
迷迷糊糊中,她想起媽媽說過的話。那一次是因為什麽呢?好像是他跟一群社會青年打架,胳膊還被劃傷了。媽媽在醫院裏陪了他兩天,他也不肯說為什麽打架,也不肯叫自己的家長。那副倔強的模樣,真是讓媽媽又著急又心疼。
後來媽媽才知道,楊樹的家庭關係隻有媽媽,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再後來,媽媽悄悄去楊樹家家訪,見到了楊樹的媽媽,媽媽難過了很久。她說,楊樹的媽媽心髒不太好,眼睛基本看不見。那天跟楊樹打架的是菜市場的小混混,他們一次次地索要保護費,不給保護費便砸攤子。最後媽媽說,錯怪楊樹了,他是個好孩子。可他總是不解釋,這怎麽辦?
李蘭芝接手這個班不久,楊樹又打架了。這次是跟外校的幾個同學,楊樹一對五,把對方幾個人全都打趴下了,一直打到警察來。李蘭芝又風風火火地去派出所,看到了沉默不語的楊樹,還有一臉驕傲的江淩。楊樹打架的過程,江淩已經添油加醋地跟民警說了。無非是那些學生垂涎自己的美色,死纏著自己,楊樹路見不平,出手相救,這才使自己解了圍。
那幾個小青年臉上都掛彩了,本來哼哼唧唧的,一聽江淩在這裏胡說八道,恨不得又跳起來打架。楊樹什麽都沒說,也懶得看江淩,就是冷著臉坐在那裏,他坐的地方無形中形成了一座冰山,警察叔叔都不敢靠近。
李蘭芝一看這幾位學生的神情,便什麽都明白了——不知道江淩又在玩什麽把戲,但絕對不是英雄救美這麽簡單。不過按照江淩的性格,她肯定要把楊樹為她打架這件事情弄得全校皆知。想到這裏,李蘭芝一陣頭痛。
介於江淩非同一般的身份,再加上李蘭芝的苦口婆心,這次校園暴力事件以私了為終。出了派出所,李蘭芝悄悄拉過那幾個鼻青眼腫的學生,又從包裏掏出幾百塊錢,塞到他們手裏,請求他們,以後不要找楊樹的麻煩。至於他們學校那邊,李蘭芝會出麵協調。
那幾個學生看到江淩盛氣淩人的模樣,他們明明吃了啞巴虧,卻又無計可施,一時間都垂頭喪氣的,保證以後絕對再也不打架了。這群學生的頭頭覺得李蘭芝和藹可親,便跟她吐露了實情。本來江淩約好了跟他見麵的,他欣喜若狂,誰知見麵後江淩突然扇了他一個耳光,其他幾個人是見他挨打才圍上來的,誰知江淩一下子就裝成受害者了,抱住肩膀放聲大哭,這才把楊樹給招來了。聽到這幾個學生的陳述,李蘭芝更頭大了。
媽媽說這些的時候,總是感慨,不知道楊樹那孩子怎麽會那麽淡定,無論發生什麽,就像所有的事情都跟他無關一樣。大多數時間他都遊離在這個世界之外,可關鍵時刻,還是會挺身而出,顯露出自己善良的一麵。不知道經曆過多少事,才會練就這樣的定力。
林瀟瀟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想著。他應該是不喜歡江淩的吧?他為什麽又要幫自己呢?難道僅僅因為媽媽有恩於他?想著想著,林瀟瀟突然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她一下子睜開眼睛,發現楊樹站在窗邊,如水的月光灑在他身上,他看起來格外孤獨惆悵。
“學長。”林瀟瀟輕聲喊道。
“嗯?”楊樹回過頭來,眼神有點迷離。
“學長,你有什麽煩心事嗎?”林瀟瀟小心翼翼地問。
“……”楊樹啞然失笑,煩心事?應該問問有幾件順心事吧,這樣比較好計算。
“你怎麽了?”林瀟瀟坐了起來,認真地問。
“沒什麽。”楊樹輕笑,搖了搖頭。
“在想江淩嗎?”林瀟瀟鼓足勇氣問道,藏在被子裏的手不知不覺攥成了拳頭,心髒撲通撲通直跳。
“……”楊樹有點愕然,馬上搖了搖頭,說道:“你想什麽呢?”
林瀟瀟撇撇嘴,繼續躺進被窩裏,望著天花板,好似在自言自語:“大家都說你是江淩的男朋友,不過我不信。”
“是她自己說的吧?”楊樹重新走到床邊,安靜地坐下,笑問:“你問這個幹嗎?”
不知為何,林瀟瀟突然覺得很難過。問這個幹嗎?當然是喜歡你啦!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林瀟瀟不再說話了,病房重新陷入寂靜,時鍾滴滴答答地走,奇怪的是誰也不覺得尷尬。
“學長,我可以看看你畫的畫嗎?”盡管經常在校報裏看見楊樹的作品,可林瀟瀟還是想看看楊樹的速寫本。
“有什麽好看的?”楊樹突然有點局促,板著臉說道。
“不給看就算了。”林瀟瀟本來臉皮極薄,在楊樹麵前更是如此,一遭拒絕便覺得受到了極大挫折,尷尬死了。
見林瀟瀟生氣了,楊樹反而有點慌了,他趕緊從包裏拿出另一個本子,說道:“喏,你看吧!”
林瀟瀟轉眼就忘記剛才是怎麽丟人的了,她顧不上腿疼,馬上就翻開看了起來。這一本多為人物速寫,好多都是老師,同學,後麵幾張還有楊樹的媽媽。隻是寥寥幾筆,就勾勒出媽媽滿是風霜的雙手,還是滄桑的臉頰。林瀟瀟輕輕摩挲著畫麵,心想,楊媽媽肯定也吃了很多苦。
楊樹還在速寫本的反麵畫了很多畫,大多是日本動漫,可愛的七寶,樂觀的鳴人,等等,每一個都是活靈活現。林瀟瀟不會畫畫,隻有羨慕的份兒。
翻到最後,林瀟瀟突然看到了兩個小男孩,大一點的背著一副漁網,腳踩足球,一隻手很自然地搭在小男孩的頭上;小一點的男孩正在大口舔著冰淇淋,衣服髒兮兮的,一隻胳膊攔住大男孩的腰,後麵是一艘廢棄的船。最後麵的背景就是一片廣袤的大海,金燦燦的陽光灑在海麵上,波光粼粼的海麵如同這兩個孩子的笑容一般純淨而又燦爛。
“這是誰呀,好可愛!”林瀟瀟喃喃道。
“什麽?”楊樹湊過去一看,眼神卻變了。他不知道這副畫是什麽時候畫的,一時無言。過了半晌才說道:“那是我,和我的哥哥。”
“你還有哥哥?”林瀟瀟興奮地兩眼放光:“我也有哥哥呢!有哥哥真是太幸福啦……”
“他死了。”楊樹收回速寫本,平靜地打斷了林瀟瀟。
“……”林瀟瀟還在手舞足蹈,突然間就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對不起……”
“沒關係。”楊樹收拾好書包,淡然一笑。
林瀟瀟很想安慰他,可是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就像得知二哥的身世時,她也無法安慰那樣。當問及二哥的家人時,他隻是淡淡地說,父母都去世了。語氣很輕,可那悲傷的重量,自己是無法衡量的。林瀟瀟呆呆地出神,不知不覺,淚水劃過臉龐。
“你,你怎麽哭了?”楊樹有點緊張地說,趕緊給林瀟瀟找紙巾。
林瀟瀟搖搖頭,用胳膊擋住眼睛,說道:“沒事兒沒事兒,不要管我啦,我一會兒就好了。”
楊樹琢磨不透這個女孩,隻覺得她一難過便用胳膊擋住眼睛,煞是可愛。他想了想,說道:“我家的事,李老師跟你說了不少吧?”
林瀟瀟把胳膊放了下來,搖了搖頭。
“李老師給我講了好多你們家的事。”楊樹接著說。
“說我什麽了?”林瀟瀟睜大眼睛,又緊張起來。
“‘哎呦,我家那小破孩就夠不讓我省心的了,你們還給我惹這麽多麻煩’‘我家小孩夠不聽話了,你們簡直是登峰造極’‘我家那小孩就是個混世魔王,你們跟她差不多……’”不知為什麽,在這個女孩麵前,楊樹總會感覺莫名的輕鬆。他自己也沒想到,他會模仿李蘭芝的語氣,把她說過的話說給林瀟瀟聽。
“夠啦夠啦!”林瀟瀟趕緊堵上耳朵,沒想到媽媽會這麽損她,更沒想到楊樹還會學媽媽的語氣來取笑她,一時間還真是有點無地自容。
“李老師還說……”楊樹故意頓了頓,看看林瀟瀟的反應,林瀟瀟果然還是很緊張。他笑了笑,說:“李老師跟我說,她女兒很善良,她知道媽媽要關心很多學生,所以就算病了、餓了、要考試了,也不哭不鬧,很理解媽媽,也很喜歡聽媽媽講學生的故事……”
“我媽她真的這麽說?”林瀟瀟有點難以置信。
“那當然。”楊樹說道。仔細算來,自從李蘭芝當他的班主任以來,他跟李蘭芝相處的時間恐怕比林瀟瀟還長。
“其實在家裏,媽媽也說過你們家一些事的……”林瀟瀟垂下長長的睫毛,輕聲說道:“他說你是個好孩子,也是個苦孩子。”
楊樹愣住了,一時無言。恰好此時,梁盛浩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他帶著草帽,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活像一個種草藥的老農。他剛要喊,突然發現林瀟瀟好像睡著了,於是放慢了腳步,輕輕走到床邊。他看到了那個高大英俊的男孩,瞬間就明白了——他就是妹妹心心念念那個人吧!
“你是?”出於禮貌,梁盛浩還是先開口試探一下。
“李老師的學生,林瀟瀟的學長。”楊樹平靜地回答。他沒有告訴梁盛浩,其實他是“奉命”來保護林瀟瀟的。有一次,江淩把班長的頭發拔掉了一大把,這還不算,還在校門口堵著人家,讓人家從自行車上飛了出去,摔得慘不忍睹;還有一次,江淩把一個喜歡楊樹的學妹嚇哭了,還把人家關在廁所裏,潑了人家一身水,關了一節課才放了出來。江淩喜歡把事情做絕,她討厭李老師,可能就會直接報複到林瀟瀟身上。剛才在電話裏,他聽出了李老師的自責和擔憂,所以盡管媽媽很需要他,他還是選擇了陪在林瀟瀟身邊。
“哦哦。”梁盛浩漢語水平有限,他簡單地說:“謝謝你啊!那你休息吧,我照顧她。”
“你是她哥哥吧?你來了就好,我走了。”楊樹微微一笑,背起書包就要走。
“外麵太晚了,危險。”
聽著梁盛浩生硬的中文,楊樹卻感到了一陣溫暖。他笑了笑,看了林瀟瀟一眼,然後輕手輕腳地走了。
他剛走出去,一個酒紅色的腦袋突然竄了出來,嚇了他一跳,他喊道:“江淩!”
“我在這裏等了很久了,那個小賤人怎麽樣了?”江淩滿不在乎地問道。
“江淩,你能不這麽說話嗎?”
“我看不順眼的全都是賤人啊!我就喜歡這麽叫,怎麽著?”江淩的眉毛一挑一挑的,大眼睛還有幾分俏皮。
“我回家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怎麽著,這會兒不擔心我的安危了?”江淩嬌俏地笑著,不得不承認她真的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第一,你身手很好,不會吃虧;第二,你嘴巴厲害,也不會吃虧;第三……”楊樹往旁邊瞅了瞅,接著說:“你家的司機就在那兒,我還擔心你什麽?”
“喂!你回來,你回來嘛!這麽晚了,連公交車都沒有了,你怎麽回去嘛?”江淩急得大喊。
楊樹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