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好人就不應該死
西沅太和十三年,薛環惑惠文帝,同朝聽政。
六月,安遠之等十五位大臣進諫,劫處僥幸。琉都受牽連三百五十二文人儒士,處坑刑。琉都學院藏書皆被燒毀,所剩無幾。
屋外是嘹亮的蟬鳴,響徹整個琉都,燕玖從別院中醒來,滿身大汗,院中涼風吹來,有些讓人昏昏欲睡。
蕭鸞歌停下撫琴的動作,回頭看了她一眼,道:“鸞歌撫琴可是吵醒了小姐?”
燕玖不做聲,想回屋換件衣服就該離開了,蕭鸞歌隻好放下手中琴,走進了屋,道:“姑娘還是先在這裏好生歇息吧,剩下的事情,主人已經替你去處理了。”
燕玖疑惑,反問:“處理?怎麽處理?”
蕭鸞歌說:“自然是該如何處理就如何處理。”
可是,按照朱雀台的做事方法,容說的處理將會是任何人都不願意看到的處理方法。他無聲無息地遊走在群臣當中,掌握一切元素,連聞人瀲都要忌憚他三分。
燕玖白了她一眼,衣服都顧不得穿了,推開她轉身就離開,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力氣邁出這道門,她回頭看了屋裏一眼,原來是香爐內點的香有問題,蕭鸞歌這是要把她留住呢。
被扶進了屋內做好,蕭鸞歌尋了她對麵的位子坐下,兩人看似共賞園中話,畫麵和諧程度高過一切。蕭鸞歌曉得她心中的敵意,卻也還淡定,倒了杯茶端到她麵前,說:
“喝下這杯茶就好了,此茶能解藥效,隻不過還得勞煩姑娘再坐一會兒。”
“你留住我到底想做什麽?還是說容說想做什麽?”
蕭鸞歌將茶杯放到鼻尖聞了一聞,嘴角一翹,說:“小姐不知道,鸞歌有多麽羨慕小姐,能夠得到主人的正眼看待。可我羨慕小姐,又同情小姐,因為小姐不如我了解他,是多麽的危險。小姐難道不想知道,為何他會從一個受萬民擁護的仁君,變成這麽危險的一個人?”
她當然知道他危險,可是她也不曾問過他。可她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而且這件事,能讓一個人脫胎換骨,就如同聞人瀲一樣,有著與外表年紀不符合的氣質。
容說,你到底經曆了些什麽?燕玖心裏問了一句。
蕭鸞歌說:“主人年紀登基的時候才二十歲,可是他在位卻隻有一年。也許在所有人眼裏,大新王朝一切都很神秘,甚至連風聲都沒露出半點,可是那一年,主人卻已經死過了一次,仿佛跌入了很深很深的地獄,從此黑暗。”
一個君王,永遠都不會對自己的子民喪失信心,即便是他做的所有的事,都是為了那些子民。他曾經是個好君王,萬民敬仰,功德無量,勤政寬厚。
當有一天,他發現他的守護沒有任何意義,他的子民是如此愚昧,並沒有將他的奉獻放在心上,用最惡毒的語言害死了自己最愛的人,他還要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樣子,那他的心估摸著也死了。
如同神一樣存在的信仰被自己守護的人害死,臨死之前告訴他,這個世界沒有所謂的真實。
後來,世人不知發生了什麽,最後,容說禪位,不知所蹤。
大新王朝民間流傳的最多的事,他已經死了。
但他仍是萬民敬仰的王。
一個王,在最年輕最意氣風發的時候死去,眾人惋惜。
整個故事講下來,燕玖體力也在漸漸恢複,她說:“人太聰明,就會看得越多。倘若民愚就不救的話,這個世界隻會更加混亂。”
蕭鸞歌笑了,不知是笑她執著還是笑她無知,她說:“容說要的,就是這個世界更加混亂。一個腐敗了一千年的王朝,已經在這個世上存留得太久了。”
燕玖說:“你知道他想幹什麽?”
“是啊,他想幹什麽我怎麽會知道呢?可是聽完了這些,你還敢留在他身邊嗎?”蕭鸞歌說。
“那你為何還留?他這麽可怕的一個人,你為什麽還待在他身邊?”
蕭鸞歌說:“因為他就是我的全部,我不怕。正如你當初慫恿我,勇敢一點。”
今天她說得夠多了,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容說也該回來了。他隻說想辦法在這段時間將她留住,沒說用什麽方法留住,揭他的底真是讓人大快人心。
燕玖是個心裏幹淨的人,她肯定不會再喜歡容說了,她用自己的方式,在燕玖和容說的心裏,劃開了一條鴻溝,無法逾越。
容說回來的時候,房間裏隻有燕玖一個人,看著他的眼神有點奇怪,也不說話也不發脾氣,一個人的臉,如果包含了三種以上的表情,那就有意思了。
他最終還是受不了這樣的目光了,走過去晃了她一眼,哭笑不得:“鸞歌跟你說了什麽,你這樣看著我?”
燕玖收回眼神,將自己從那種思緒中脫離出來,她說:“容說,如果有機會,我能好好了解你嗎?”
“哦?”容說倒是很意外,挑眉調笑:“喜聞樂見,你想了解我哪裏都可以,精神……肉體……想先了解哪個?”
燕玖起身,作勢要離開,他伸腳一絆,燕玖直直往前摔倒,容說很可惜地說了一句:“額……方向沒掌握好,我以為你會倒在我身上。”
燕玖爬起來,顧不上他在偷笑,上前要打人的,卻被他鉗住了手臂,將她拉到跟前,細細端詳了她這張臉蛋,迷戀地看了一會兒之後,他說:
“我回來之前,看見你那個小丫鬟青嬰,還跪在朝陽殿麵前,自十幾個大臣被殺便一直跪在那裏了。料想著你應該會很心疼才對。”
“你不要刻意引導我,我討厭被人左右我走的路。”就像討厭聞人瀲左右她的選擇一樣,她才會逃離,雖然舍不得青嬰這麽跪著,可是如今她卻很支持她的做法,身為一國公主,便是自己的使命,就如同當初她一把跪在宮門前為民請命一樣。
可是沒等她想好怎麽處理這件事,卻有一件事接憧而來。
伏雲失蹤了。
從前,燕玖曾經同伏雲說過,即便有一天,發現所有的局勢已經無法挽回,即使對這個世界失望至極,也不要像屈原一樣,因為無可奈何舍身獻國投河自盡。
那時候伏雲隻是一笑,留給她一個很孤寂的背影。
該發生的總會發生。
琉都河邊,聚集了許多人,所有人的目光是沉悶的,看著河水翻滾的江麵,早已無影無蹤的身影,燕玖趕到的時候,江邊的亭子上,紙張到處亂飛,她飛起抓到一張,上麵寫的,正是屈原的《離騷》。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
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汨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小時候,夫子曾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為官者,需體恤民情,輔佐君王,最後再功成名退,身隱桃源。
後來,他發現君王性真,教他做人的道理。
這個世上,這麽多的機緣巧合、人來人往。最終,夢想隻是夢想。
這一輩子,他沒有能力再做人臣,眼見君王屠戮,以身死於國土之中,是他最後的尊嚴。
一個人,要經曆怎樣的絕望,才會以死明誌。又是對這片土地如何熱愛,才會選擇以這種方式辭世。
燕玖似乎能看到,他如那一日一樣,一個落寞的身影,一步一步,往河的中心走去。河水冰涼刺骨,她走他走過的路,想尋找他還活在這個世間的證據,哪怕是在河麵上能找到他的屍體。
死亡,是一件讓人多麽無力的事情,她繼承了洛傅葉那雙手懸壺濟世,卻沒有他那樣的本事。想救一個人,有時候竟然那麽難。
河水很湍急,再走下去已經淹到了燕玖的腰,她差點被卷入漩渦之中,幸得被趕來的薛明靖拉住了,水流聲很大,薛明靖扯著嗓子喊道:
“你瘋了嗎?”
燕玖淚水再也止不住,拉著薛明靖,懇求:“他是個好人,他不應該死!求你,找到他……”
鶤鳥在頭頂不安地盤旋,河水泛起波浪。
薛明靖說:“對不起……我找不到他。”河水這麽急,若不是已經沉入了河底就是順著河水衝入了下遊,找一個人的屍體,如同大海撈針。
燕玖也知道不可能,終於還是哭了出來。
岸上的人本來都是看熱鬧的,見到此景,淚腺也是一下子控製不住,紛紛失聲痛哭起來。
這個世道是怎麽了?好人總是比壞人先死,壞人卻往往還能這麽好的活著,心安理得地享受別人換來的安樂。
天陰鬱地悶了一聲,似乎也在為伏雲的離去而落淚。
燕玖哭完了以後,本來想走上岸的,嘴裏還自言自語:“我要堅強,辜逢頤還等著我回去,伏老先生的遺誌還未完成,我不能倒下。”
一陣浪過來,她腳底一滑,河水已經漫過了頭頂,幸虧薛明靖潛入了水底將她撈了回來,咳了半天沒咳出水來,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