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夢魘
薛舉知道蕭紀安,他這幾日雖不在軍營,但這蕭紀安這個名字也算是熟悉了,軍中本不興這些神鬼之說,若是平日裏被薛舉看到這樣,定是要加以整頓的,但這人不知怎麽讓鞠瑗也十分敬重,加上他也除了算命,也沒做出格的事,便也隨他去了。
今天不知怎麽,卻讓薛仁杲請了過來。
薛舉看了看麵前的人,既然都來了,那試一試也無妨,他沉著聲,道:“我見你方才就一直在掐指,可是算出什麽?”
蕭紀安聞言一顫,但很快又恢複了神色,淡淡道:“統領,這幾日可曾夢見浮水?”
“說下去。”薛舉既沒否認,也沒承認,夢魘有千千萬萬,今日夢到水,明日夢到火,都不值得一提,他隻想看看這個人有多少本事。
蕭紀安撿了最穩當的回他:“統領夢見的是浮水,則為賊寇來襲。”
“我近日時常夢魘,但你這確是挑輕的說了,你別怕,我薛舉的命自己知道,不會因為這些遷怒於人了。”薛舉聞言笑了笑,看著這小道士拈輕怕重起來的樣子,頗有些得意,複又問他:“聽聞仁越去征戰之前,最後見的人,是你。我妻子一直說起的那個人,想必也是你吧。是你給仁越算的最後一卦?”
“是,薛小少爺出行之前求的卦,是是水澤節(斬將封神),節者有限而止也,故有斬將封神之象,隻是卦中有一變卦,這一變卦,換在少統領、統領的身上也是一樣。”蕭紀安隻答他問的,並未多言:“會贏,但贏了之後,卦象就由上,轉平。”
薛舉沒多廢話,問他:“你既然會算,就替我算一算,為何寧州一戰之後,我西秦,在戰場之上踏過千軍萬馬的屍骨都能活下來的將士,反而一個個慘死在了隴西。”
若說是一個人死了,薛舉確實不會在意,但死了數十人,他就算不信鬼神,也免不了想一探究竟。
蕭紀安聞言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三枚銅錢,這些銅錢外圓內方,錢幣上的年份被蕭紀安刻意抹去了,六次擲下之後,他將銅錢拾了回去,頷首:“統領過譽了,隻是若是言出有失,請勿怪罪。”
他在地上畫出由“一、二”組成的爻,若是這裏再站著一個略懂一點風水的人,可能就會挑出了指責他,畫的根本不是方才擲出的爻。
可惜的是,這裏除了蕭紀安,沒人看的出這當中的玄機,
被調換過的爻辭,變成了誘捕狼王的爪夾,借蕭紀安巧言令色的爻辭伺機而動:“乾上坤下曰泰,坤下乾上曰否。統領求的這一卦,為天地否,陽氣上升,地氣下沉,天地不交,萬物不通。統領初始的卦相並非如此,可是種下過什麽因果業障?”
薛舉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但很快又回了神,隻當蕭紀安是在說笑話,朗聲回他:“我勝的仗千千萬,要有業障,那不是早就報到我的頭上,何必等到今日?”
“宿鳥焚巢,這一卦算我送給統領的,算得不是現在,而是過去。”蕭紀安在地上又擲出了一次六爻,這次的斷卦他沒有作假,成卦之後,他一字一句的念了出來:“飛鳥樹上壘窩巢,小人使計舉火燒,昔日盧俊義中了吳用之計,向泰安山燒香曾占此卦,果然被家人李固圖霸產業,就應了宿鳥焚巢之象。統領不妨追憶往昔,何時何地,可曾造下同李固一樣的業障?”
這一卦不需要做假,沙場論英雄,是個將領手下的亡魂都有千千萬,隻是多與少的問題。蕭紀安要做的,是要讓老狼王覺得,自己造的孽障,比創下的業多。
凡塵間的人,隻活一世,皆信因果,皆信妄念,皆信作繭自縛。
營內無風,就算是針尖落地的聲音,都能聽的一清二楚,更何況蕭紀安言辭懇切,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懾,西秦的老狼王等他說完後,靜靜的看了他許久,爾後起身,他借著彎刀撐著身子,在營中踱步,不急不緩的走向了蕭紀安。
那彎刀泛著寒意,生生的讓薛仁杲都避退了幾步。
蕭紀安看著這刀鋒朝他一步步逼近,卻毫無懼色,他手中還扣著折扇,隻一瞬間“叮”的一聲,刀鋒劈開一道風,和折扇打了個照麵。
蕭紀安收回了擋刀的折扇,不偏不倚,扇骨被攔腰折了個幹淨。
薛舉手起刀落,冷中似有殺意,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但蕭紀安經曆過那麽多想殺他的人,卻能辯的出來,這一次的老狼王想撕碎的不是他,他想撕碎的是改變不了的過去:“昔日,唐弼殺害李弘芝依附於我。我那日也這樣試了試他,你猜他怎麽樣?他口口聲聲說要歸順,卻暗地裏把兒子女子都送回了金城,還買通了行商的茶船,在隴西黑道白道通知,我這一刀,留了他的命已是仁慈,難道還要讓我把這片疆土分他一半?”
蕭紀安退了一步,壓住計謀得逞的笑意,訕訕的道;“統領過譽了,我隻會算,左右時局的,永遠不會是我們這些算命先生。這把折扇,斷了兩次,一次是斷在少統領那裏,一次是統領這裏,想來也是有緣。”
此言一出,薛仁杲也瞪了蕭紀安一眼,薛舉看著這兩人,麵前蕭紀安依然神色自若,老狼王笑了笑,收回了刀:“你倒是真的不怕我。你說我兒身上的變卦,到底是什麽?”
老狼王改變不了過去,所以,他不會真的無聊到拿一個算命開刀。
“看似是變卦,實則是氣運。”蕭紀安笑了笑,丟了折扇,不急不緩的道:“隋滅之後,群雄割據,凡間天子按理有紫徽星庇護,自東漢末年,每每祈願,必造書三分,其一上致於天,其一埋致於地,其一沉之於水;謂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而如今這紫徽星照著的,卻是長安;隴西之上,對著的,卻是勾陳六星,為後宮,有名大帝正妃。”
“按你的說法,西秦的兵,被唐軍壓了一頭?”薛舉臉上不作表現,心中卻已是打起了鼓:“依你之間,該怎麽破?”
曆代的帝王,即使不信天地人鬼,但還是信星宿之說。
蕭紀安眼見這伏在草中的老狼王上了鉤,笑了笑,隻言辭懇切的放出了最後一句天機:“求不得他人,這因果,隻能統領自己還。”
既然是腐木了,為何還不去死?
蕭紀安眯著眼,細細的望住了眼前的人,不願漏過老狼王臉上的每一處裂縫,他看到老狼王撐著劍,收起了顫抖的手,藏在了劍身之後,緩緩的坐下了。
凡人最難渡的就是心劫,何等荒涼,何等悲愴。蕭紀安有些於心不忍,隻是他的時間更緊張,老狼王若是一天不死,李世民那邊,就一天沒有戰勝的可能。他這些小小的暗示隻是開始,真正的臨門一腳,還有兩天。
武德元年八月初十,也就是兩天之後,就是薛舉真正的死期。
英雄遲暮,縱使是如薛舉這般的天將,也躲不過衰老病痛的折磨,薛仁杲攙扶著他的父親坐下,眼中似有怒火,狠狠的盯著蕭紀安:“你他媽放屁!要有這種事,還要你來做什麽?”
蕭紀安難得乖順的跪了下來,卻被薛舉抬手扶了起來,老狼王蒼老的聲音透著點悲涼,轉身對薛仁杲說:“我無事,你送蕭先生回去吧。”
“謝過統領,我自己回去就可。”蕭紀安起身,避開了薛仁杲吃人的眼神,走了出去。
葉過無聲,這聲音太靜,蕭紀安異常敏銳的注意著周遭的動靜,他隻覺得這樹影晃動的有些可疑,他快步走了幾步,繞到了一個巷口,抹去了身影。
樹上確實有人,那是等了蕭紀安許久的無名,忽然見前麵沒了蹤影,便跳了下來,四處張望。下一秒,他的背後卻被一擊劍鋒抵住了,無名慌忙轉身,爾後跪了下來,抬頭看了看蕭紀安。
蕭紀安臉色十分難看,一劍下去,劃破了對麵人的耳,無名捂著滴血的耳朵並未做聲,蕭紀安便咬著牙一字一句的問他:“你可真是冥頑不靈。劉弘基沒告訴過你,跟在我身邊的人,會有什麽下場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