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源豐生來就是個多疑的性子,方才賀欒的這一通指責,雖說也來的無憑無據,卻到底是更添了他心底的疑竇。
想他穆源豐在淮南經營十數年,可說是鐵桶一片,又豈能容忍不確定的因素在?
臥榻之旁,從來就不容他人酣睡,無關這個人是誰。
扣指敲打桌麵三下,有一身黑衣的暗衛應聲顯出了身形來。穆源豐背窗而立,肩負寒霜更顯他聲線涼薄,“傳穆清來。”
暗衛應喏退去,約摸過了盞茶的時候,有一身銀衣的人推門而入。看那模樣身段,竟是個女子。
銀衣清華,人一頭烏發未束,黛眉未描。她對著穆源豐恭敬禮了,“穆清來遲。”
抬手算是免了她的禮,穆源豐背過身遠目望著窗外,月色如水寒涼。他聲線平穩,“查的如何了?”
這名喚穆清的女子蹙了眉,“昨個兒接了暗一傳信就在查了,對方手腳很利索,痕跡掃了個幹淨。”
緩緩落在紫檀木椅上坐了,穆源豐的指尖咄咄敲打著桌麵,目光漂移不定,似在猶豫什麽。穆清開口打斷他的沉思,嗓音微涼,“主子須記得,當斷則斷。”
穆源豐手上動作一頓,半晌終是抓起桌上的硯台砸下去,神色決然。是了,這是他的淮南,哪裏由得可疑人員逍遙自在呢?
原先放硯台的地方木色微深,穆源豐伸手按壓下去,機關聲作響,隨後有一指深的凹槽出現在那裏。
凹槽裏安靜躺著一方玉色印鑒,如霜月色裏泛著寒光。穆源豐伸指拈了它出來,蘸過印泥戳在了桌上一張白紙上。
月色裏映的那印章格外清晰,朱砂紅的重瓣蓮花紋樣攝人心魂。
銀衣女子咯咯笑了,清華也媚人。月色下她眯眸,話音薄涼。明明媚態盡顯卻又危險至極,“王爺這一紙血蓮令,可當真叫穆清一番好等。”
淮南王低沉的話音帶笑,偏生讓人覺著毛骨悚然的冷。
“如今血蓮令本王給了,暗兵隨你調用。祈福儀式上,可要給本王演出好戲。”
女子聞言斂了媚色,再沒半分的玩笑態,恭敬應了聲明白就退下去。
背靠冰涼的紫檀木,向來號稱天下第一王的穆源豐第一次覺著徹骨的寒。
他又想起穆清方才的話來,痕跡掃的很是幹淨,半分不留……
若非是他內部有賊…誰又能做的這般幹淨不留痕跡呢?溫幸,麽?
闔眸神色是決然,穆源豐嘴角的笑弧狠厲下來。那一本賬簿記錄了他這多年所有的罪行,可謂是命脈所在,如今竟流落出去。
無論是在何人手裏,他都不會放過!
豁然起身,淮南王一張臉上盡是狠辣,哪兒還有半分平日裏的憨笑。他一步步往溫幸住著的廂房而去,身後的暗色裏一眾黑衣暗衛跟隨。
明黃衣袍的皇家侍衛近在眼前,穆源豐眼不斜視的跨步進了房門,侍衛未加阻擋。
屋裏溫幸早知道淮南王今夜要來,一身淡黃色暗金雲紋宮裝,擁著鵝黃底綴碎榴花的披風坐在桌幾前品茶。
明黃的茶盞裏盛著是上好的香片,溫幸執盞偎在掌心,一派愜意閑適模樣的搭話,“王爺來了。”
溫幸如此的淡然讓穆源豐錯愕,有一瞬的驚慌,以為溫幸忖得他所有的心思。隨後又是勾唇冷笑了,這淮南是他的,他倒慌個什麽勁兒?
就不信她溫幸還能反了天去!
嘴角做絲溫和笑,穆源豐衝著溫幸道,“方才府中入了盜賊,本王庫裏的幾件寶物都給他盜了去。侍衛瞧著痕跡,似是往這邊逃竄來了,本王這才帶著人來護駕。”
他話落根本不看溫幸如何反應,隻回身衝著身後下令,“保護好聖女,有個閃失本王要了你們的腦袋!”
黑衣的暗衛成群湧入圍在了溫幸周圍,穆源豐眯眸,甩袖而去。
夜涼如水,月光灑下,一地白霜。
幾聲細小的摩挲聲,沒有引來任何人的注意和異動。突然梁上傳來一聲清響,躺在床上假裝熟睡的溫幸睜開了眼。
床前站了一個黑色的人影,看見溫幸醒了快步上前,“小姐,你可有事?”
溫幸扶著床緣,撩了撩青絲,淡淡笑了,“怎麽還不相信我?”
“屬下不敢,隻是擔心小姐。”溫湛低了頭,一襲藍衣在月光下一片柔和。
“不礙事,想不到這淮南王還真是小心謹慎。魚兒已經上鉤了,接下來就差那一把東風了。”溫幸一臉愜意,全然不想被軟禁的人,仿佛對一切都胸有成竹。“去告訴常世子,是時候給淮南添點柴火了。”
“遵命。”溫湛抱拳準備離去,卻又半路折轉了身子,“還請……小姐多多保重,屬下隨時可以救援小姐!”溫湛眼中盡是關切。
溫幸心中一暖,對著溫湛一笑,“不礙事,我自有把握。”
聖女前來淮南為水災祈福,到達之日,當時七七四十九隻青鳥盤旋在淮南上空,被認為是大吉之兆。此後不過數日,聖女告病,修養與淮南王府中,不曾露麵。在此期間,淮南再降暴雨,水災更重,民怨四起,要求聖女出麵,以安天怒。
“你可是好手段,逼本王不得不放你出去。”淮南王一掌拍到了紅木桌上,桌上茶盞為之一顫。
溫幸依然一副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架勢,淡淡品著茶。“王爺這是說笑,小女何德何能讓王爺不得不放我出去?隻不過是時運眷顧,讓小女得以出去放放風。”
“再說,在這淮南的範圍內,哪裏不是王爺的手掌之內,在這宅子裏或外麵又有什麽區別?”
淮南王隻冷哼一聲,“來人,給我好好保護好聖女,莫要讓暴民衝撞了聖女。要是聖女有什麽不測,你們就拿頭來見!”
“是!”眾多錦衛跪下。
“聖女來嚐嚐,這可是我們淮南最有名的‘金玉如意’,不知可合聖女口味?”淮南王看著溫幸端莊的姿態開口,語氣卻是滿滿的不耐和嘲諷。
“甚好,隻是不知道這‘金玉如意’可以換來多少救濟災民的米粥,王爺真是好心境。”溫幸垂著眼簾,譏笑的勾了勾嘴角,出言回諷。
兩人坐在清風樓上,四麵環水,池中芙蓉搖曳,清香依依。粉麵半掩,柔姿多彩,像那婀娜的舞女,隨風而動。偶聞鳥鳴絲竹,幽幽不可細尋。一片安靜祥和的王孫遊樂之景,與外麵的混亂嘈雜截然不同。
突然一飛鏢射來,擦著溫幸的耳邊飛過,割下了一縷青絲緩緩落下。飛鏢插在身後的木柱上,力道之大,刀刃入木三分。頓時樓內大亂,四周的衛兵拔出刀,緊張的環顧四周,忌憚著未知的危險。
“來人快保護聖女!”淮南王看到有人行刺,急忙連聲高呼。
一個黑色的人影從窗外躍了進來,長劍一揮,裝備精良的衛兵應劍倒地,衛兵毫無抵抗之力,瞬時樓內一片混亂。人員湧動之時,將溫幸擠得身形不穩,這時不知是誰從後麵一用力,溫幸站立不穩,從樓邊的木欄上翻了出去,急速向下墜落。
冰冷的水包圍了溫幸,強大的壓力讓溫幸抬手都成為困難,視野逐漸變得灰色,聽不見岸上人的聲音。隻隱約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小姐!”溫幸陷入昏迷。
溫幸睜眼時,身上換好了幹淨的衣服,蓋著價值不菲的錦絨絲被。室內四麵環石,由石磚堆砌而成,沒有一絲縫隙。隻剩一根紅燭默默燃燒。
溫幸微微笑了一下,絲毫不見慌亂,如蔥的玉指輕輕按壓因為落水有些脹痛的穴位,黑色的眸子裏盡是胸有成竹的坦然淡定。
溫幸坐了一會兒,緩緩開口,“王爺大手筆,即使背上謀害聖女的罪過也不惜將我帶到這裏。如今小女已經到了,王爺還不打算現身?”
話音一落,東南方的石牆發出了轟隆之聲,一堵石壁整個凸起,緩緩向右移動,露出了後麵的通道,一個人影佇立其中,正是淮南王!
“你怎麽曉得是本王?”淮南王眯起眼睛,目不轉睛的看著床上淺笑的溫幸,疑惑的開口問道。
“聖女出行本應是大事,王爺自會做好萬全的準備,若是如此簡單就讓人行刺,未免也太辜負了淮南天下第一王的實力。除非嘛,王爺自導自演,來個金蟬脫殼,也不足為怪。“
“況且這石室內,牆上鑲著夜明珠,錦絨絲的被褥,石牆整齊光滑,機關巧妙,小女不才,除了王爺,在淮南再也想不出第二人可以有此般物力財力。”溫幸身子微微往前傾,嘴角上揚的幅度更大,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內。
淮南王一聽,不怒反笑,拍著掌“好好好,不愧是聖女,竟有如此眼光。本王佩服!”
“那聖女可知,若是你猜不到是我,你會怎樣?”淮南王微笑的看向溫幸發問。
“那怕是這石室的門永遠開不了了,聽聞淮南自古有一奇事,有世家可以煉製人皮麵具,惟妙惟肖,難辨真假。”
嘴角勾著笑弧,“溫幸雖是在這裏,王爺確自然能讓聖女出來濟災,安撫天下之民。”溫幸淡淡開口,聲音冷清,聽不出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