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心 靈 的 顫 音

  第三十章 心 靈 的 顫 音


  北大荒深秋正午的陽光,還略帶著絲絲暖意.我走出連部,走過凹凸不平的土路向食堂走去.

  低矮的木刻楞加泥的房子,四處漏風.房蓋上,牆縫中掛起的白霜,在陽光下正慢慢消融.去年就是這幢破食堂對付了一個冬天,真是千辛萬苦.

  最近我一空下來就到食堂幫忙.炊事班的幾個人都很好,很能幹,跟他們在一起切菜,壓麵,做飯,大家說說笑笑,能忘記許多煩惱.

  馬豔春一個人在食堂裏,見我走進來,笑著站起來,\"指導員,你.……你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怎麽你一個人在這裏?\"

  \"哦,剛開過飯.大夥吃完飯,我讓他們回宿舍休息一下,我在這裏看著點,可能有幾個收工晚的還沒吃飯.指導員,有事嗎?\"

  \"沒事,吃完飯隨便過來看看.\"

  馬豔春是前年我在哈爾濱接來的知青,是哈爾濱市太平區65中學的畢業生,高挑個兒,梳兩條短辯,為人比較大方樂觀.也很自尊,向上.她來北大荒後一直在炊事班工作,袁夢英調走後她就當了炊事班長,工作一直比較認真負責,我對她也很有好感.近一年多來我負責抓食堂工作,和她打交道很多,彼此比較熟悉.我在連隊是以\"厲害\"出名的,多數青年和職工對我都挺客氣,怕我.她是敢和我談得比較深的女青年之一.但是近來我注意到,在一起人多些的時候,大家都有說有笑的,偶然我與她單獨在一起時,互相就顯得不太自然了.

  \"指導員,你高考的情況怎麽樣,今年能去上大學嗎?\"

  \"考得不好,今年怕是不行了.\"

  \"你幹脆請假回哈爾濱,好好複習一段時間,早點考上大學走吧,這個破連隊有什麽呆頭?\"

  \"我倒是想好好看書啊,可是連隊現在這個樣子,怎麽離得開呀.\"

  \"怎麽離不開,聽說你父母身體不好,請個假不就走了嗎?還管那麽多!\"小馬把一條搭在身前的短辮子往後一甩,眼睛一亮一亮地,倒是很顯出了她的個性.

  我們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談,不知不覺過去了很長時間,下午上班的炊事員們都已經來了,我離開了食堂.

  回到連部,張聚華正在等著我,見了我不自然地笑笑說:\"指導員,你現在有時間嗎?\"

  \"有事嗎?\"

  \"我想找你談談.\"

  我盯著他注意地看了一眼,他回避開我的目光.我說:\"當然可以.\"

  我們倆麵對麵地坐在桌旁,他遞過來一支煙,又幫我點上,然後他自己也點上了一支煙.

  \"指導員,最近你聽說什麽我的事沒有?\"

  \"你的事?沒聽說.我的耳朵比較背,消息最不靈通啦.\"

  \"你的耳朵可不背.\"張聚華笑著說.

  張聚華從來沒鄭重其事地找過我談過話,而坐下來又一路繞彎子,我不由地感到奇怪.

  \"我向你檢討,我已和馬春豔談對象了.\"張聚華聲音不大,吐字卻很清楚.

  這句表麵平平常常的話卻一下子擾亂了我的心緒.我用了極大的控製力才勉強鎮定住自己而不流露出來.

  \"哦?什麽時候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哇.\"

  \"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很'保密',一般人不知道.我應該早向你匯報才對,所以今天我要檢討.\"

  \"小馬是個不錯的姑娘,你們挺合適的.哎,你報考農機校不是已經來了錄取通知書,你準備怎麽辦?\"我問.

  張聚華鄭重其事地回答:\"她讓我看著辦,我呢,也沒想好去不去,但是我和她的事都定了,不管去不去上學!\"有一陣子,我們都各自吸著煙,沒說話.張聚華站起來:\"指導員,沒什麽事我走了.\"我也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祝賀你們,希望你們處理好這件事與工作,學習的關係,你們會幸福的!\"

  張聚華走後,我又連吸幾支煙,獨自坐在那裏,心緒很亂.我怎麽啦,人家和馬豔春搞對象,和我有什麽關係?我和小馬除了工作上的來往,沒有任何進一步的交往,僅僅是有些好感而已,怎麽聽到這個消息,會這麽難受呢?我不由地回想起與小馬交往過的一些事情及一年多來在炊事班的工作,想到近來的確是常到炊事班,幾乎一有空就往那裏去,除了工作之外,是不是不自覺地有一種個人感情因素呢?

  張聚華一直是我重點培養的青年,他和我的個人關係也很好.怎麽這麽巧,\"撞車\"了?

  小馬和聚華都是很好的同誌和朋友,在這件事上我一定要處理好,決不能放縱自己的感情而傷害他們!

  小崔近來常常和我交談,對老許,對連隊的現狀看法都很多.我原來計劃今年內發展小崔和聚華入黨,並培養小崔擔任機務副連長,聚華擔任農業副連長.但場黨委推翻了去年工作隊的意見,任老許為黨支部書記.也沒有批準他倆入黨.老許把他們都看做是我的勢力而加以排斥.這樣一來,他們個人的進步成長受到影響,連隊的工作也受損失.一些過去積極要求進步的知青近來也消沉多了,覺得連隊沒前途,不敢接近我,怕老許有看法.這一點上,我也是無奈,明擺著,農場和北大荒已經不信任我們了.看來早晚也要離開這裏,我也沒法說太硬氣的話,反而會耽誤人家,我隻是和這些願意交心的朋友們說一個道理:\"努力學習,好好工作,積極上進,這樣無論如何也是不錯的.不要看一時一事,不要爭一城一地的得與失.\"

  一天下午,小崔不知怎麽打起了嗝,還越來越厲害.喝涼水,吹信封,什麽辦法都用了,就是不好.我說,最好的治療辦法就是嚇唬你一下子,小崔說:\"沒用,我-——格-——我不怕--格-——嚇唬.\"

  看著他\"格,格\"的難受樣兒,我想了一想,計上心來.我先扯了幾句閑話,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突然話題一轉,好象是猛地想起了什麽,說:\"哎呀小崔,今天上午出了點事,蘇華離開連部時忘記鎖現金櫃了!\"

  蘇華當時擔任連隊的出納員,現金櫃對出納來說,是最重要的事情了.而小崔與蘇華正在熱戀之中,對於蘇華最重要的事不可能不引起小崔的注意呀.小崔果然緊張起來:\"什麽,忘鎖現金櫃了?\"

  \"是呀,她在連部作帳,完事以後沒鎖櫃就走了,走時連部裏還有幾個人,大家誰也沒注意,後來還是通信員發現的,馬上就來找我,我讓人看著這個櫃子,然後立刻把蘇華找來.\"

  \"錢丟沒有?\"小崔急不可奈地問.

  \"現在還不知道,我讓她好好對對帳,然後回憶一下她臨走時連部都有誰在,不過這事也很難查,因為有一陣子連部一個人也沒有,誰進來拿走點什麽都是可能的,但願什麽也沒少.\"我十分嚴肅認真地說.

  \"這個蘇華,心真粗,我說過她多少回,出納員不是好幹的,要認真,仔細,千萬不能出錯,出錯就是大事.她總說我羅嗦,好了,這回出事了,看她怎麽辦,她根本就不適合幹這個事……\"

  小崔喋喋不休地嘟囔了半響,我覺著差不多了,打斷他:\"嘿,怎麽樣,好了嗎?\"

  \"什麽好了?\"

  \"打嗝呀?你還想打嗝嗎?\"

  \"打嗝?\"小崔一時還沒轉過神來.

  我\"哈哈\"一陣大笑,我編這段事真把他嚇唬好啦。


  小型車\"通通通\"的發動機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幾年來,每當聽到這聲音,心裏都要興奮一陣.因為,它從場部回來總會帶來些新的東西:可能是那個知青朋友探親歸來,可能是從郵局取回信件和報紙,可能是場部又傳來什麽消息.……

  領料員劉英傑進來,急匆匆地對我說:\"場組織科批準了你的探家報告,

  連長讓我來告訴你,快準備準備回家吧!\"

  秋天的工作忙得差不多了,我打了探親報告.因母親身體越來越不好,又要住院,我也一年多沒有探家了,這個假請了一個多月,終於批了下來.聽到這個消息,渾身的血都流動得快了許多,我立刻就開始收拾行裝.

  大夥聽說我要回家,也都幫著我張羅.老馬和海生給我拿來兩條大馬哈魚,劉英傑給我拿來木耳,猴頭,一會兒就裝滿兩個旅行袋,小崔也過來幫我收拾,一宿沒怎麽睡覺.

  第二天一早,有台汽車回場部,剛好路過我們連,我搭這台車走.小崔喊我,說讓車等等,還有人一起走,我回頭一看,是馬豔春急急趕來.

  \"你?\"我一怔.

  \"我昨天請了事假,家裏有事,連長已同意了,今天也回哈爾濱,指導員,你不是探家嗎,咱們正好走一路哇!\"小馬笑笑,也上了車.

  在場部我找到了宣傳科,濱德熱情邀我去他家看看.自去年夏天他結婚以來,已經置下了一個溫暖的家:全磚的房子,地麵整齊地鋪著紅磚,雪白的牆壁,陽光從玻璃窗射進寬暢的屋內,加上火炕,火牆,屋裏暖洋洋的.前幾天我從連裏給他送了一車秋菜,已經收藏好了.邱姐生了一個大胖兒子,濱德起名徐景毅,小名老虎,長得又白又胖,煞是喜人.濱德的母親從哈爾濱趕來幫助照顧.

  北大荒有了下一代了!看到這可愛的孩子,我心中不禁浮想聯翩,寫成一首詩:

  秋 風 吹 徐 景 毅 佳 , 大 燕 群 飛 南 天 涯 .

  寒 霜 驟 處 春 滿 室 , 暖 意 慰 心 秋 如 畫 .

  嬌 兒 懷 中 睜 睡 眼 , 眼 望 新 嬰 見 旭 霞 .

  晨 光 初 起 誰 能 知 , 二 十 年 後 壯 華 夏 ?

  汽車連的小鄧急急來告訴我們,明天有大客車到管局,我們趕緊收拾東西,買票,趕上一輛大客車可真不容易,我們的運氣還是不錯的.

  汽車在蒙蒙細雨中壓著泥濘的道路整整走了10個小時才到達管局.在招待所我們又碰到連隊的幾個人.陳娜,小方他們是探親剛回來,而李榮和張雲鵬是準備回哈爾濱的,大家互相交換著連隊和家鄉的信息,十分高興.

  第二天一大早5點多鍾,我和李榮,小馬,張雲鵬一起來到客運站,排了第一號,直到8點鍾才坐上車,中午到了福利屯車站.又是一年多沒來了,狹窄彎曲的街道上擁擠著汽車,拖拉機,馬車,牛車,工人,農民和知青們.街道兩旁有高高矮矮的房子,有商店,有餐館.我們就象從不見人煙的山溝裏一下子進到城市,看什麽都新鮮.李榮和張雲鵬忙著買熟肉,罐頭,小馬買糖果,點心,我買了兩隻燒雞,冰涼,幹巴巴的,在我眼裏它們卻是那麽油汪汪,香噴噴的.正是中午餓的時候,我一口氣就全吃掉了.看那幾位,也是吃罐頭,吃點心,忙個不停.

  晚上10點多鍾,我們終於乘上了去往哈爾濱的411次列車.

  列車在暮色中向著故鄉飛奔!

  深秋的陽光,透過早晨濃厚的寒氣和蒙蒙的霧射進車廂,人們開始從睡夢中醒來.耳邊,在不知疲倦的火車行進發出的巨大聲響之外又加進了人們的嘈雜聲.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點著一支香煙,望著吐出的蘭色煙霧出神.坐在對麵的小馬對我說:\"睡醒了?你看,天都亮了!\"

  是啊,一夜就這樣過來了,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要回到故鄉哈爾濱了.

  昨夜與小馬的談話又浮現在我眼前.

  昨晚10點鍾我隨人流擠進車站,張雲鵬正在找我,見到我就喊著我,領我跑到一節車廂內.李榮,小馬他們3個是在晚7點多先去始發站雙鴨山,又從雙鴨山返回來的,為了占幾個座位.

  李榮總是昏沉沉地似睡不睡,張雲鵬是個坐不住的猴子屁股,一會兒到這兒,一會兒到那兒,不久,座位上隻剩下對麵坐著的我和小馬了.

  小馬心事重重地坐在那兒裏,路上幾天了,當幾個人都在一起時,氣氛還挺活躍,如果隻剩下我和她在一起時,就很不自然.

  為了打破這種難堪,我倆又拉扯起來.

  \"指導員,你這次回家,要過了春節才回連隊吧?\"

  \"大概等不到那麽長時間,要看情況.\"我說.

  \"你幹脆在家好好複習一下算了,管那麽多幹啥?\"

  停了一會兒我問她:\"張聚華這次考上了農技校,聽說他不想去了?\"

  \"他願意去不去,不管他,我反正回家了.\"小馬好象不太願意和我談論這個話題.

  \"這樣不對,你們應該好好商量一下這件事,正確對待.\"

  小馬無語.

  我把話題扯開,對她說:\"小馬,明年不想讓你在炊事班幹了,到農工排鍛煉一下怎麽樣?\"我早就有讓小馬去農工排當個排長的想法,現在連隊農工女排力量太弱.

  \"從下鄉我就一直在炊事班工作,也真幹夠了,但我舍不得這幾個要好的夥伴.\"

  看來,她雖然老說不想在炊事班幹了,實際她也是很矛盾的.我告訴她,這事還不一定,最好有個思想準備.

  \"指導員,我想調個連隊行不行?\"

  \"調連隊?為什麽?\"

  \"我恨不能擺脫這些東西.\"小馬低下了頭.

  \"我不讚成你這個想法,不能僅僅為擺脫什麽就要求調連隊.不管是什麽環境,都有正麵和反麵的問題,理想社會是沒有的,到處都是工作,鬥爭.到處也都是生活.不能靠擺脫,擺也擺不脫,要正視生活,敢於麵對它!一個人在社會上,不要說做什麽貢獻,就是做一個真正的人,保持始終也相當不易呀.\"

  \"保持始終,這又有什麽好處呢?\"小馬感慨地說.

  \"好處?可能隻有一個,就是無論何時我們回首往事,問心無愧! 我接觸過許多有理想的青年,可是我總是發現,隻要他們沉醉在小家庭的美夢中,或是遇到一些挫折,就慢慢丟掉了自己過去所有的理想.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能走這條路.如果有一天我也變成這樣的話,那我活著就沒什麽意義了.\"

  我這番感慨觸動了小馬,她好象很激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

  \"他這次能上學走了就好啦.其實我對張聚華接觸很少,印象也不很深,但在當時那種環境之下就答應了.現在我真恨自己,這件事如果告訴我媽媽,她也是堅決不會同意的,可是如果張聚華真的為我而不去上學,那時我該怎麽辦呢?\"

  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重複著在腦海中已重複過千萬遍的一個想法:張聚華和馬春豔都是我的同誌和朋友,他和她都非常信任我,把心裏的話告訴了我,我一定要控製自己的感情,即使是張聚華上學走了,我也決不能對小馬有任何想法.那樣對不起任何人也包括我自己.我對小馬再有感情,也隻能做為一種兄妹似的感情,它可能是純真的友誼,是超乎一般同誌關係的感情,但決不能是愛情!

  \"小馬,我坦率地談談我對你和聚華之間關係的看法.自從我知道你們的關係後,我很為你高興,我相信你們會成為真正誌同道合的最親密的戰友.但是坦率地說,我覺得你們的歲數還小,現在確定這種關係有點早.如果能正確對待,把它變成互相幫助,取長補短的機會,那也是完全可以的,這樣的生活才有意思.隻要誌同道合,就是遠隔萬裏,也一樣能互相幫助.不一定要天天在一起.但是如果互相扯腿就壞了,將來弄不好會互相影響,互相埋怨,那就失掉了任何意義,變為庸俗的東西了.你現在又光想著擺脫,又是回家,又是調連隊,就更不對了.即使不想再繼續這種關係,也絕不能草率從事,事情不那麽簡單,隨便地決定也是行不通的.\"到此為止,我覺得我無法再說下去了.……

  中午,列車駛進哈爾濱.

  我和小馬,李榮,張雲鵬幾個在火車站告別,相約這兩天再見麵,便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