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歸 去 來 兮
第三十一章 歸 去 來 兮
我上次探家是去年夏天,那時是哥哥從部隊探家回來,我特地請了假回來與他會麵.轉眼已經一年多了,哈爾濱依然是那麽美麗,繁華,依然是那麽令我感到親切,都市人們已經習慣的生活,卻讓從北大荒回來的知青那麽激動.
弟弟一人在家中,他已經長大了,讀高中了,不久前在他給我寫的信裏,勸我趕緊回來複習,一定要參加高考.\"不然什麽時候能離開那個艱苦的地方啊.\"這些話說明了他在長大,思想在變化.不象一年前給我寫的信,全是\"咱家的小貓又抓了幾隻老鼠\"\"咱家的雞又下了幾個蛋\"\"我長大也要象你一樣,上山下鄉,當新農民.\"
爸爸媽媽晚上回來見到我,自然也非常高興,姐姐也下班回家了.大家都要我趕緊複習功課,準備明年的高考.
晚飯後,我坐在電視機前,開始享受現代人的生活.
在1978年,中國城市裏有電視機的家庭還極少.不久前,國家從匈牙利進口了一批黑白電視機,個頭很大,木質機殼,市場銷售價1000多元.爸爸下決心動用多年的積蓄買一台電視.我們3層樓幾十戶居民,隻有我家買了一台,院裏隻有司機老鮑家買了一台.我們家買一台別人不奇怪,而老鮑家就不同了:他家隻有老鮑一人在省軍區當司機,家屬是家庭婦女沒工作,生有七個兒女,他家何以有錢買電視,成了全院人們議論的話題.
當時的電視還隻有晚上才有節目.打開開關,預熱一會兒,熒光屏的中部出現一道豎的亮線,亮線慢慢變寬,就象向兩邊拉開一道幕,圖象逐漸清晰.當時的電視節目雖不太多,但它對於人們的心理衝擊,那種新鮮感,震動感簡直無法形容.電視屏幕上真是\"每天都是新的\".那時每出產一部國產故事片或者引進一部外國故事片,電視台都最先播放.短短的時間,我們就在電視上看了美國影片>,日本影片>>,日本動畫片>,美國電視連續劇>等等,新聞記錄片>播放後給我的感觸也極大,片中顯示的日本現代化的程度讓人震驚.我想如果說日本做為一個現代化的標誌,中國要想達到那種程度,至少要把現有我們所能看到的中國土地上幾乎一切都推掉重來!
回到哈爾濱的幾天裏,到一些知青家裏走走,把他們托我帶的家信送去.去看看景華,他現在幸福地享受著大學生活,很為我著急,一再勸我無論如何要下決心考上大學.
鄰居小海也從山河農場回來探家,我們交流著下鄉幾年來的感受和體會,他也在複習準備報考.
小海見我的頭發長了,就拿理發推子幫我理發,正忙間,有人敲門,原來是馬豔春和王淑英來了.我正推了一半頭,臉上身上都是頭發,脖子上還裹著一件弟弟的小衣服.急忙讓她們坐下,草草的理完發,坐著和她們說話.
王淑英是比我們先回家的,她們倆比在北大荒是顯得城市化多了,都穿著時興的新衣和皮鞋,顯得容光煥發.王淑英還是快人快語,小嘴不停地說,連隊知青的各種新聞她幾分鍾就給你廣播一遍,小馬卻顯得心思很重,半天也不說一句話.家裏剛好買了桔子,我拿給她們,她們也不吃,隻是一個人拿了一個在手上玩.
我很想聽聽張聚華的消息,她們都絕口不提,直到她們告別出門,我忍不住問了一句:\"張聚華有消息沒有.\"小馬才嘣出幾個字:\"上學走了!\"
中學的同學聽說我回來,走馬燈似地來看我,見麵幾句話後就是勸我趕緊辦返城,不管是上大學還是病返,接班.
媽媽的身體明顯地不行了,在操勞了幾十年後,她需要很好的休息和治療.她臉色蠟黃,渾身無力,尿中帶血,卻不知是什麽病.勸她去住院檢查一下,她又不肯,每天還忙著做飯,洗衣,惦記著全家人,對於我更是關懷備至,希望我能早日考上大學,又擔心我下鄉這幾年不能很好複習,為我的前途擔憂.每天我都和她一起做飯,聊我與她之間聊不完的各種話題.
看著她一天天衰弱下去的身子,我非常著急,一再勸她住院診治,她總是惦念父親,弟弟,更不願意我在家休假時離家住院.但她也為自己身體的狀況著急,經我極力勸說,她終於同意去住院,就去她過去工作生活過幾十年,我也是在那裏出生長大的部隊211醫院.
住院那天是我送她去的,211醫院有許多媽媽的老戰友,象住院部的劉主任,外科的司主任,婦產科的蘆阿姨,王阿姨,任阿姨,理療科的劉阿姨,都紛紛來看媽媽.他們都是媽媽當年參軍時在集訓隊就認識的,象任阿姨當年隻有15歲,整天哭著想家,媽媽當年象大姐一樣關心照顧她.蘆阿姨在媽媽生我的時候,她生了個女兒,叫蘆莎,我和蘆莎小時候,阿姨們就常開玩笑,說我倆是\"小對象\",讓我管蘆阿姨叫\"丈母娘\".那時不懂事,我就真的這麽叫,惹出了不少笑話呢!叔叔阿姨們見到我,也都很親熱,對媽媽說:\"這就是你那個寶貝兒子呀,都長這麽高啦!\"媽媽很自豪地笑著.我畢竟已是20多歲的男人了,聽著他們這樣講我,有些不太自在.
爸爸拿回了電影票,是新放映的日本彩色寬銀幕故事片>.日本影星高倉健演的主人公杜丘和中野良子主演的真由美給我們全新的旋風般的衝擊.在這文革10年我們隻能看8個樣板戲和>,>,>還有幾個蘇聯,朝鮮,阿爾巴尼亞電影,對這些戲和電影的每句台詞,每個細節都差不多倒背如流.而這部日本電影的驚險曲折的故事情節,特別是影片中反映出的高樓大廈,汽車如流,男女情愛,現代生活和現代意識,使人頭暈目眩。
1978年,是個讓人眼花繚亂的年代,在北大荒幾年奮戰又回到省城故鄉哈爾濱,不斷傳來的新時代的氣息,強烈地衝擊和震撼著我.每天的廣播,電視,各種報刊,朋友之間的交談,私下裏流傳的口頭新聞,經常使我有日耳目一新的感覺. 短篇小說>,>等,都以前所未有的筆調寫到了我們經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給人以全新的啟示.我們過去所經曆的,追求的,信仰的,堅信不移的一切,似乎都要被重新審視,曆史需要重新評價了.
黨的11屆3中全會召開了,我坐在收音機旁,一字一句地聽著,就好象聽到了一個嶄新的曆史時代正在來臨的隆隆車輪聲.
報上發表了陶鑄的女兒陶斯亮的文章>讀後真是淚流滿麵,怒生心間.一時間回想起十幾年來國家發生的大事件和我們這個家庭在此期間所遭遇的一切,聯想到自己這些年走過的道路,一種新的思想感受油然而生.
感 事 述 懷
開 卷 伊 讀 血 如 泉 , 燈 下 伏 案 發 衝 冠 .
字 字 行 滲 淚 滴 滴 , 句 句 篇 透 血 斑 斑 !
才 華 蓋 地 比 蘇 李 , 賢 耿 齊 天 勝 仲 淹 .
龍 入 溪 水 魚 蝦 喜 , 虎 困 牢 籠 犬 狐 歡 .
夜 對 刀 鋒 首 未 落 , 晨 遭 箭 毒 身 先 捐 !
忠 心 革 命 死 而 後 , 抱 恨 含 冤 生 時 前 .
英 靈 清 揚 芳 千 古 , 齷 魂 濁 墮 臭 萬 年 .
縱 有 宦 官 進 讒 語 , 聖 賢 明 主 何 聖 賢 ?
這首讀完>後寫成的詩,標誌著我的思想已邁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從此後,我對於眼前和過去接觸過的,思考過的,信仰過的,追求過的一切一切,都開始了全麵的反思.
1979年到來了.這是對我們國家和我本人都有重大影響的一年.
除夕,我幾乎一夜未眠,讀了一陣>,寫完了散文>,這是回憶我少年時代一段情感的文章,又坐在燈下靜靜的吸煙,寫日記.回首一年來的往事,對新的一年充滿了希望和憧憬.
早晨的收音機裏傳來新聞,中國和美國正式建立了外交關係!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從小就不斷接受\"美帝國主義是中國人民最凶惡的敵人\"這種觀點的教育,雖然中美從70年代初已有接觸,有基辛格和尼克鬆先後訪華,有上海公報,但是中美的正式建交,還是給我們這一代人心理上衝擊很大.
收音機裏,小說連續廣播時間正在播送的反映抗美援朝戰爭題材的魏巍的長篇小說>停播了,一支歌頌中美人民深厚友誼的歌曲>在不停地播放.
元月一日,省廣播電台開始播放英語教學的第一冊和第三冊,我開始每天收聽學習,已經5年沒有看英語了.
全國到處都在宣傳學科技,搞四個現代化,徐遲的報告文學>描寫了一個數學家陳景潤的形象,使人更直觀地看到了這種社會趨勢:一個全新的時代,完全不同於我們從幼年到青年那個時代的時代,正在無可阻擋地到來.我們過去的一切信仰,崇拜,理想,追求,奮鬥在這個新時代麵前,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那樣不合適宜.在這個新時代麵前,我們惶惶然無所措手足.
我拚命地攻讀數學,如饑似渴地吞下過去似乎學過一點又全然不懂的知識.姐姐弟弟也都在讀書,準備考試.弟弟的條件算是最好了,他已升入高中,還是重點學校,我最頭疼的數理化課程,他可以輕易地解題,這方麵他完全是我的老師.在對他的前途毫無疑問地充滿信心之餘,我對自己到底還能不能考上大學,卻是越來越懷疑了.
媽媽對於我還能否考上大學,已不再有多少信心.但她決不讓我再繼續留在北大荒,她覺得,家裏需要我,她需要我,我也需要這座城市.
已有文件下來,知青可以接父母退休的班頂替到父母原來的單位工作,合法返城.但原來這項規定隻限於全民所有製和集體所有製的職工,幹部離退休子女能否接班尚無說法,不過聽說也快了.媽媽一心等著這個消息,盡管她還很留戀她工作了幾十年的崗位,她也不願過早地退休回家當個無事可做的老太太,但為了我隻能這樣做.她在211醫院呆不住了,不顧我的勸說,提前出院,回來到處打聽消息.
連隊又有知青探家歸來,來帶連裏的消息:張副連長已被場裏任命為指導員,黨支部書記;小崔在我離開連隊後被幾個知青合夥打了,打得很重,據說連裏說了要等我回去處理.連裏有連長,指導員,這件事還等我回去處理? 真是笑話!知青們都在紛紛議論我回連後的工作安排,聽說老許他們已放出話來,要我分管後勤,食堂,團支部,還要抓思想政治工作,也就是說拿掉我主要的權力,當王八蛋得罪人的事還要我來做,真夠可以的啊!
連裏領導捎信來,要我去齊齊哈爾看望陳冶,陳冶是兩個月前乘小型車去場部辦事時由於拖車突然解體把腿壓傷骨折的.元旦後幾天我和張海生一起動身去了齊齊哈爾,他是在魏玉華家過的元旦,魏玉華家就住在我家對麵的樓房,看來他們的關係已是\"牢不可破\"了.
在齊齊哈爾昂昂溪區三間房車站,我住在張海生家.見到了所有回家探親的齊齊哈爾知青,大家很熱情,我走訪了他們的家,天天也少不了喝酒.
從齊齊哈爾回來後,春節也到了.連裏大部分知青也已經探家回來,到我這裏拜年的天天不斷.我也走訪了幾十家,我連的知青大都住在太平,道外的工人區,家境都十分貧寒,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個女知青叫王秀梅的,她們家屋裏連十平方米都沒有,進屋就是一鋪炕,除她的父母之外還有幾個弟弟妹妹,把屋裏擠得滿滿的.看到我們來了,她的幾個弟弟妹妹都出了屋站到外麵的街上,這樣我們才勉強進去兩個人,坐都坐不下.
春節期間,一些小學,中學的同學都來看我,還有一些下鄉到別的地方的朋友,大家談到的最多的,也差不多是唯一的話題就是兩個字:\"返城\".朋友們都知道我當年是自願放棄留城條件主動報名到最艱苦的北大荒的,下鄉後一直幹得很出色,又入黨,又提幹.怕我\"想不開\",一時轉不過這個彎來,所以大家都特別勸我一定要跟上形勢,別死心眼,趕緊想法辦回來.而我每當聽到人說到這些,心中都特別不得勁,當年我聽黨的話,響應毛主席的號召,難道真的錯了嗎?5年來的風風雨雨,理想追求,都是一場空嗎?
濱德給我來了信,談到場裏現在返城風已刮了起來,各種手續一下批了200 多人,還有600多人在辦病退,醫院就象王府井,每天去的人擁擠不堪.據說管局更熱鬧,醫院每天都有上千人出入,大字報滿街.……而場裏對青年們辦返城手續和發行李等又處處設卡,種種刁難,使人非常生氣.他寫詩一首:
昨天光榮者,今日多可憐.萬金何足貴,何處尋青春?
他還抄了科裏小金寫的一首詩:
創業數載今為何,十年歲月多蹉跎.常憶當年此壯舉,今朝何唱自悲歌.欲問蒼天天難斷,大江東去送音波.心底迸發同一曲,還我青春可酬國!
對這些,我又能說些什麽呢?
一天,王軍匆匆趕來,他是特地來告訴我,幹部離退休知青子女可以接班頂替返城的文件已經下來了,讓我抓緊辦手續.我留他坐一會兒,也未多談,臨走時他還一再叮嚀:\"別管那麽多,先辦回來再說!\"
廣播和電視新聞中,不斷地播放越南當局迫害,驅趕華僑的消息,我國政府的態度言辭也越來越嚴厲.十幾年培養起來的政治敏感告訴我,中越之間可能爆發邊境戰爭.
媽媽的單位-——太平區人民醫院來了幾個人,其中一位媽媽讓我叫邱姨,是醫院的人事幹事.她愛人叫張立功,是省電台的記者,當年我下鄉時,他曾特地到我家來看我,他和邱姨都很喜歡我.邱姨今天來,就是為了通知媽媽,幹部退休子弟可以接班的文件已經下來了,要媽媽趕緊填表辦手續.
這件事跑了幾天,要到市勞動局去辦.因為文件剛下來,前去詢問,填表,要求辦手續的人太多,市勞動局的有關部門很不耐煩,去了幾次都沒辦成.而且聽媽媽回來講,有一次她和邱姨找一位科長,邱姨說:這孩子當年是主動報名下鄉的,一直幹得很好,沒想到現在辦個手續這麽難.那位科長白了她一眼,鼻子一哼:\"那是你們願意去,現在看來,也沒什麽可光榮的!\"把她們弄了個倒憋氣,一句話也沒說就出來了.
\"什麽?\"我一聽媽媽學的這話,一股火騰地從胸中竄起,猛地一下子站起來,血都湧到了臉上.\"我找他去,媽的,長沒長人心!\"媽媽看我火了,急忙過來拉住我.\"算了,他說句風涼話算什麽.把關係搞壞了,手續就更不好辦了.\"
\"不辦了,哪裏黃土不埋人,那家夥說的話就代表社會上一大批人的看法.當年號召上山下鄉,他們躲起來,走門子,挖窗戶,千方百計地把子女留在城裏,我們響應號召,下鄉幾年,拚死拚活,現在倒要聽他們說風涼話!聽黨的話還聽錯了嗎?今天我就是沒在那兒,在那兒我非好好罵他一頓不可.我還回北大荒,我就不信,這個城非回不可,別人拿這個手續如獲至寶,我可不稀罕!\"
\"孩子,你別急,表都填好了,隻要勞動局再蓋個章就可以了,今天我碰到一個熟人,是你爸當年在省軍區秘書處時他們處的幹事,現在她剛好在勞動局工作.她已經答應讓我明天上午去,她幫我辦手續.\"看著媽媽焦急的樣子,我不忍心再說什麽,一屁股坐到床上,低了頭不再言語.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和媽媽一起趕到市勞動局,辦公摟裏擠滿了人.媽媽帶我找到了那個熟人,是位30多歲的女同誌,梳一頭短發,燙過,個子不高,臉上帶著實權部門幹部常見的高傲,一副冷冰冰的習慣表情,對媽媽說:\"來啦.\"又看看我,問媽媽:\"就是他吧?\"媽媽連連點頭,不住嘴地說:\"真是麻煩你了.\"\"跟我來吧!\"她一轉臉,帶我們上了樓,穿過一群神色焦急的人叢,進了一間辦公室.裏麵也是亂糟糟的,一張桌前,一個30多歲的男子,正氣洶洶地發著脾氣:\"吵什麽,你們急也沒用,不能辦就是不能辦,趕緊回去吧!\"那位劉阿姨帶我們徑直走到他桌前,把媽媽拿給她的一疊材料遞過去.\"科長,幫幫忙,給看看這個.\"那男人嘴裏一邊說著剛才說的話,一邊看了劉阿姨一眼,拿過材料,劉阿姨說:\"這是過去我在省軍區一位老首長的兒子辦接班,你給幫個忙,手續都是全的.\"那劉科長看也沒看我們,隨手把材料翻了翻,找到該他簽字的那一頁那一欄,寫上幾個字,蓋了一個章,就把材料遞還給我們.
劉阿姨送我們出來,媽媽不住地道謝.和媽媽一道回家的時候,看著媽媽已見老態的麵容和為了這個手續終於辦成而高興的神情,我的心裏一陣酸楚,強忍住沒有掉下眼淚.
第二天,我就登上了回北大荒的路程,與5年以來任何一次走這條路都不同,這次去不是踏上征途,不是重返戰場,而是懷揣著返城手續,去告別北大荒的.
列車緩緩駛出哈爾濱車站,我的腦海之中久久地回想著一句古詩: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