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三章
如今趙澈在飲食上謹慎許多,幾乎不碰含光院小廚房以外的食物。奈何小廚房的人始終牢記“大公子不喜甜食”這鐵律,他又拉不下麵子改口,隻能默默咬牙忍嘴。
他從小被當做家中繼任者栽培,要麵臨許多不能為人言說的壓力與約束,大多時候都得繃著點“少年老成”的穩重風範。
“嗜好甜食”這種事,在旁人看來多少有點小孩兒心性,他不願給人“幼稚不穩重”的印象,隻在幾個年歲較小的異母弟、妹麵前才敢稍稍散漫鬆弛,口嫌體正直地忽悠著小孩兒們,趁機偷個嘴。
隨著瑜夫人借趙淙之手送點心給他的事被揭穿,他雖不至於遷怒懵懂無知的趙淙,但在對待弟弟妹妹們經手過的食物時,難免要多些警惕。要說如今他敢完全不必防備的,除了趙蕎與尚在繈褓中的小六妹趙蓁之外,也就徐靜書了。
他今日之所以放心吞下直鉤,說到底還是因為對徐靜書的信任。
當第一根溫熱尚存的銀蜜燈芯糕下肚,濃到化不開的蜜甜滋味讓趙澈滿足得想撓牆,麵色卻依舊平靜溫和:“你與阿蕎在書院不常見麵?”
“她在篤行院,我在慎思館,平常見不到的。偶爾武科課程時會同去校場,卻不是同個教頭帶隊,也說不上話。”
徐靜書頓了頓,有些不安:“表哥不是想讓我盯著她在書院的行蹤吧?”
其實入學之前趙蕎就私下告訴她,自己在外麵有“很重要的正經事”,經常逃學不在書院。趙蕎怕她受欺負,叫她有事就去找沐青霓撐腰,說是都交代好了。
徐靜書覺得,除了不愛讀書這點外,表姐真是哪兒哪兒都好,肯定不會出去為非作歹,她不能當可恥的“告密仔”害表姐挨罵挨罰。
“阿蕎精於逃學,刁滑得跟泥鰍似的,你哪盯得住?”趙澈無奈哼笑,“這樣也好,你在書院就當不認識她。眼下儲君之位空懸,許多人在觀望咱們府中的態度,若知曉你是信王府表小姐,大約有人會慫恿你的同窗們時常探你口風,無端打擾你專心求學。”
武德帝血脈最近的兩位宗室就是長慶公主趙宜安與信王趙誠銳,兩府在儲位之事上的態度自是備受關注。趙誠銳是個凡事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易表態的和稀泥性子,在趙宜安痛快放話站了成王趙昂後,朝野間自就緊盯著信王府,各方勢力都在搜集著種種蛛絲馬跡,揣測、分析信王府可能的偏向。
趙澈說的那種煩擾,上年趙蕎剛入學時就經曆過,後來她經常逃學不在書院才擺脫窘境。
這事趙蕎早就跟徐靜書講過,所以她從一開始就很注意不在同窗們麵暴露自己與信王府的關係。畢竟才十一二歲的年紀,也知自己未必能時時考慮周全,若沒留神被人套了話去,難免要給信王府惹麻煩。
“我很小心的,今早坐書院大車回來時,進城門後就下車了,”徐靜書頗彎了眉眼,有點小得意,“我繞了點路自己走回來的,同窗們誰也沒瞧見。”
趙澈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聽你這語氣,是在等我誇你機靈?”
過猶不及的傻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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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月底的首次小考考績放榜後,慎思館八十名學子之間的和樂氣氛就一去不返。
因為他們這八十人裏,並未出現像上屆的沐青霓那般一枝獨秀、差點包攬所有科目榜首的絕對強者。各科目都有幾個拔尖出眾的人選,相互之間水平差距不大,不少人覺得自己再刻苦些就有望登頂,這就造成榜首之爭比上屆激烈許多,
好在這屆學子脾氣火爆的不多,雖呈你爭我趕的膠著態勢,也有三五成群抱團的現象,但沒出現過肢體衝突,隻小團體間常在學業上較勁,偶爾有點難言語上的摩擦。
徐靜書從不參與拉幫結派、隻一門心思埋頭讀書,暗中評掐算著同窗水平,力保各門考績上不超過前五、下不跌出三十。
無功無過的表現,加上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和軟脾性,成功使她長久立於同窗之間的暗流戰局之外,在書院可謂無朋亦無敵,也就與曾莉還算有些交情,這倒是如她所願地安度求學生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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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且充實的求學時光過得很快,轉眼到了武德四年春。
在服用那女術士何然提供的藥方整兩年後,趙澈的雙目雖仍不能視物,太醫官們卻言之鑿鑿表示他腦中淤血化散良好,隻需再配合每旬一次的針灸輔助徐徐收網,假以時日便可複明。
雖沒明確“假以時日”到底要多久,但比起兩年前根本不敢確定能否複明的情形來說,這已是個足以安定人心的好消息。
這兩年信王府後院隻剩瓊夫人與雅姬,有前車之鑒,兩人安分許多,王府西路大體算是風平浪靜。
徐蟬與孟貞明顯大為舒心,平日除關切府中幾個孩子的學業、生活外,便是出外與一些閑散貴人行些風雅遊樂之類。
而趙蕎在年前的第三次大考中毫無意外地交了七門白卷,算是徹底放棄了學業,再也不必費盡心思逃學,眼下已經早出晚歸地在外浪了一個多月。
徐靜書則經過在慎思館、篤行院的兩年學習,終於要與同窗們一道進明辨堂受教了。
此時的徐靜書虛歲十五,等六月裏正式過了十五歲生辰,按律就算成年。若能在今年底成功通過大考,結束在明正書院的學業,那明年就要考慮謀職之事。
兩年來徐靜書各門功課持續穩定在中上遊徘徊,原是可以選擇繼續投考國子學深造的。但她投親寄居信王府已近三年,實在不好意思再讓姑母家多負擔自己幾年,隻想盡早謀職、自己養活自己,也好快些報答姑母一家的恩遇照拂。
武德四年一月卅日,輕雷隱隱初驚蟄,勃鳩明怒,綠楊風急。
這是冬季長休的最後一日,徐靜書準備黃昏時就啟程回書院,早飯過後正打算收拾小行囊,卻有含光院侍者來請。
這兩年來,徐靜書課業繁重,趙澈也不閑。
他出外的頻率明顯增加,有時徐靜書休沐回來待足兩日,都未必能見著他的麵。若運氣好碰上他不必出門時,也會喚她與趙蕎、趙渭、趙淙同去含光院,盡兄長之責問問他們的學業和生活瑣事。
也就僅此而已了。
不過,他對徐靜書還是有點額外關切,知她不大好意思從府中多取用度,便時不時讓平勝送些東西到客廂交給念荷收好,等她休沐回來時帶去書院用。
最初趙蕎聽說這事,還笑鬧“大哥偏心”,待親眼瞧見全是上好的筆墨紙硯、孤本典籍、夜讀時合用的無煙明燭之類,便隻無趣地扁扁嘴,再不提了。
徐靜書投桃報李,也會去含光院做些點心糖果,不過通常都是平勝代收,等趙澈回來再替她轉交。
跟在侍者身後去含光院的路上,徐靜書忽然想起武德二年初春那盤“銀蜜燈芯糕”。
細細算來,那般親近無拘束的當麵“投喂”,竟是她與趙澈最後一回單獨相處。
徐靜書打小是個聰明孩子,從前趙澈當她是小孩兒,許多事沒有對她敞開講過,但她一直很清楚表哥與姑父在有些事上大大不同。
表哥胸有丘壑,絕不會像姑父那樣安於隻守著一門富貴,閑散終老。
他倆各自的前路上都有別人幫不上忙的難關,隻能自己拚盡全力去攻克。
如今的漸行漸遠,是因為他和她一樣,都急著想要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人。
書院有位德高望重的夫子曾感慨,“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所謂長大,或許就是馬不停蹄,急速向著心中的前路與希冀,沿途卻在不斷失去許多原本以為理所當然的東西。
徐靜書抬頭看看黑雲壓壓的驚蟄天,唇角抿出澀然笑弧,眼中泛起傷感薄霧。
若早知後來是這樣,過去的兩年裏,她就不會急著長大。
她很想念她的表哥。
想念當初那個在她麵前總是口嫌體正直,一盤甜食就能哄得像慵懶大貓那般溫軟含笑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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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好心緒進了含光院,徐靜書照例往書房的方向去,卻被平勝喚住。
“表小姐,”平勝道,“大公子在小客堂備了茶果等您。”
不在書房?徐靜書心中雖詫異,卻沒多問,點頭笑應後便轉往含光院西北角的小客堂。
徐靜書初次見到清醒的趙澈,就在這裏。
當初覺得很高的那道門檻,如今她已能輕鬆跨過;當初生怕踏碎的金貴水青磚,如今她也知它掙足夠堅固。
紅木雕花圓桌旁,依舊坐著蒙了雙眼的趙澈。
他快要十七,一襲梅子青錦袍襯得他氣質較兩年前成熟許多,連坐姿都變得俊逸肅正,十足大人模樣。
徐靜書驀地想起那個月白衣袍,坐姿慵懶如散仙的十五歲少年,又想哭了。
“表哥今日怎麽想起在這裏問功課?”徐靜書落座,忍住傷感強顏歡笑。
趙澈疑惑地偏了偏頭,不答反問:“你哭什麽?”
“沒哭啊,”徐靜書慌忙提了聲氣,“今日天冷,鼻子有些堵。”
“既知天冷,出門就該注意加衣,”趙澈叮囑一句後,清了清嗓子,“今日不問功課。”
“那是要問什麽?”徐靜書有點想撓頭。
“什麽也不問,”趙澈有點尷尬地頓了片刻,二度清了清嗓子,“嗯,是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要等表姐和兩位表弟來了,再一並說嗎?”徐靜書略有點愣怔地望著他,不懂他臉頰為何泛起淡淡緋紅。
“誰說要等他們了?”趙澈抬手捏了捏自己泛紅的耳垂,神情有些不自在,“你過來,這秘密隻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