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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趙澈當然知道“青玉鑲”是什麽可怕的菜色。他隻是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麽孽要受此懲處。


  半年不見, 這小姑娘在他麵前變得有些古怪,仿佛夏日裏她悄悄跑到他身旁,偷偷摸摸用影子靠著他肩頭的那一幕是他的幻覺。


  清晨含光院門口乍然相逢時,他分明瞧見那小姑娘眼裏亮起了光。可那光芒轉瞬即逝,她扯起披風兜帽轉頭就跑。


  等到中午在德馨園再見麵時, 她看起來有些別扭赧然, 席間卻又偷偷瞧過他。


  到了晚上, 好不容易兩人單獨吃頓飯,她卻一直恍神沉默。他想法子逗她開了口,卻無端端招來一頓苦菜——


  請問,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這個天氣, 或許不太需要吃苦菜……吧?”趙澈謹慎斟酌措辭, 同時打量著她的神情。


  好在徐靜書並不知他目力早已恢複, 在他麵前並未刻意掩飾神色。


  她眼神複雜地瞟了過來,趙澈嚇了一跳,忙不迭將目光稍稍挪偏些。


  “嗯, ”徐靜書深吸一口氣, 明明看起來很難過, 卻努力擠出了點笑音, “表哥說得對。那不做了。”


  說完, 她整個人蔫巴下去, 沒精打采活像隻耷拉著耳朵的兔子。


  趙澈疑惑蹙眉瞧著她神色變化莫測, 一頭霧水愈發深重:“你在生氣?”


  “沒, 沒生氣。我最近大約是讀書把腦子讀壞了, ”她拿筷子尖扒拉著碗裏的米飯,唇角扯出苦澀的弧,“一時高興一時不高興也是有的,請表哥多包涵。”


  趙澈心中立時被針紮似的,疼得發緊:“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要是讀書太累,稍稍歇兩日也無妨的。”


  “好。”她悶聲應下後便抿了唇。


  趙澈不懂小姑娘的心事起伏,隻當她這是為著三月裏考官的事壓力太大,一時不知從何寬慰,也不知該問她點什麽,猶豫幾番終究作罷。


  他哪裏知道,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心事往往來得又急又亂、毫無章法,有時自己都理不分明,旁人自是更難琢磨得透。就算他問了,那也是白問,她說得清楚才怪了。


  ****

  徐靜書覺得,真正需要苦菜清心火的人絕不是表哥,分明是無名火旺的自己。


  她說不上來是從幾時開始對趙澈情生意動的。


  總歸就是在一年年相處中,漸漸清楚知道了他是個多麽好的少年郎,而他又時時處處待她好得不像話,於是那份少女心事就這麽突兀卻又理所當然地滋生,繼而凶猛蔓延。


  這種傾慕的起始很單純。就像一顆種子落到肥沃的田地裏,日複一日經陽光雨露溫柔沉靜的潤澤,隻要天候到了,它就會順勢破土而出,誰也擋不住。


  也是因這起始太單純、太順理成章,導致許多事明明就擺在眼巴前,她之前卻從未想過。


  中午出了德馨園,她與小表姐及兩個表弟談起嘉陽郡主與令將軍之事時,她才忽然明白,就算到了她足夠好的那天,也未必就能如願成為站在趙澈身旁的那個人。


  現今趙澈既是信王世子,這就意味著他將來會成為“信王殿下”。


  而“信王殿下”,可以擁有一名正妃與兩名側妃,這是《皇律》允許的事。


  這當然不是趙澈的錯。可是,她……哎。


  他待她一直很好,悉心照拂,事事妥帖,是一個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好兄長。他也是個胸有丘壑的好兒郎。


  可對徐靜書來說,他不是一個攜手此生的好人選。因為他兩隻手居然可以牽三個人,便是他願意將她也一並涵蓋其中,她也覺得太擠。


  一頓飯下來,徐靜書不知偷偷歎了多少回氣,紛繁心事倒是愈發蕪雜,直堵得她胸悶氣短。


  她覺得今日這樣反複無常、陰晴不定的自己實在討厭,簡直麵目可憎!

  明明從頭到尾都隻是她悄悄在喜歡他,他們之間除了她自己卑鄙地單方麵“蓋了個章”之外,從無任何承諾與約定。


  哪怕他有三個如花美眷,十個八個後院人,她都沒有資格同他別扭鬧氣的。


  他對她一直悉心關照,沒有半點對不住她的地方。她卻因為莫名其妙的心思而同他置氣——


  徐靜書越想越覺得自己在恩將仇報的小壞蛋。


  悄悄覷了趙澈一眼,見他似乎毫無察覺,她心中暗暗慶幸,還好他什麽都不知,也還好他如今還看不清。


  他不知她偷偷喜歡他,就不必煩惱是接受還是拒絕;他看不清,就不會瞧見方才的徐靜書是如何難看的嘴臉。


  ****

  兩人沉默地吃完飯後,天色也不早了,徐靜書懨懨向趙澈告辭。


  趙澈原本是想將這半年在途中搜羅來的那些玩意兒給她,可瞧著她興致不高,便沒再提,隻是陪她慢慢走在回廊下。


  “若你實在很想做苦菜,那你明日過來做就是,我叫他們把小廚房給你空著。”


  徐靜書腳下一滯,扭頭看他,眼尾泛起薄薄淡紅:“你又不吃苦菜。”


  “也不是不吃,隻是沒那麽喜歡,”趙澈縱容笑歎,“是你做的,我自然會吃。”


  “你往後……”徐靜書眼中更紅,頭低低的,“算了,我回去了,表哥也早點歇下吧。明日我不過來吵你,後天去書院看放榜又得耽擱一整日,明日我得專心看書的。”


  趙澈手足無措,愣愣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


  她方才想告訴他“往後”什麽?

  還有,明天到底是給“冰糖琥珀糕”吃,還是給“青玉鑲”啊?


  ****

  翌日,趙澈既沒有等到“冰糖琥珀糕”,也沒有等到“青玉鑲”,因為徐靜書大清早上萬卷樓取了書後,就躲回西路客廂再沒出來過。


  這一躲就躲了兩日,期間任誰去請都托辭說要專心看書,半步不肯挪出窩。


  直到十二月十五,徐靜書必須得要去書院看放榜,這才終於出了門。


  她沒有驚動府中任何人,天不亮就匆匆出府,趕到東城門處坐上了書院的大車。


  此次是他們這屆學子最後一次年終大考放榜,同之前兩年一樣,也是在放榜當日發放膏火銀的。


  徐靜書除卜、畫兩門是乙等外,其餘四門均為甲等,自然該毫無爭議地領到了極其豐厚的膏火銀。


  同窗們及夫子們已經見怪不驚了。


  明正書院每年的年末膏火銀,是以當年每月小考再加年末大考成績計總來排名的。徐靜書在之前這年的每月小考中,每一次都是這樣的考績,年末大考再次如法炮製,拿到這筆膏火銀自然實在大家預料之中。


  領取膏火銀後,徐靜書與同窗們一道向夫子行了“謝師禮”,又像第一年來時那樣去將三拱狀元橋依次行過,這便算是徹徹底底結束了在明正書院的求學生涯。


  不傷感是不可能的。今日踏出書院山門後,往後若是沒能混得個出人頭地,輕易是沒法子再進來的。


  徐靜書獨自在書院四下走了一遭,將自己過往三年常去的地方都瞧了一遍,記在了心上。


  直到天空驀地飄起雪花,徐靜書才驚覺已是申時,便趕忙滿腹輕愁拋諸腦後,向大門外走去。


  她出來得最晚,同窗們早已離去,外頭空空蕩蕩,隻有一輛眼熟的素青錦馬車在雪天裏靜靜佇立。


  撐傘站在車下的平勝遠遠衝她笑著行了禮,又反手指了指身後車簾,示意裏頭有人在等她。


  徐靜書驚詫莫名,急急跑了過去。平勝替她撩起車簾,她便趕忙進了車廂,在靠窗的長椅上坐好。


  “表哥,你怎麽來了?”徐靜書撣去肩頭幾片雪花,強忍滿心歡喜,疑惑地看向趙澈。


  躲了兩日,她好生生整理了心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心事,此刻再麵對他,至少表麵上是能做到坦然平靜,仿佛一切還與從前一樣。


  雖然她沒辦法立刻就將自己的喜歡全數收回,但她可以在心中慢慢退回兩人之間原本的位置。


  “我有事去了一趟長慶公主府,想起你今日在書院,順道來接你,”趙澈坐在正中坐榻上,微微蹙眉,“過來。”


  “嗯?怎麽了?”她懶怠再起身,就在長椅上一路扭著滑坐過去。


  才扭到靠近正中坐榻的位置,還沒坐直,她手裏就多了一個熱燙的小手爐。


  “兔子自己有毛毛就不怕冷是麽?”趙澈沒好氣笑斥,“出門不帶人跟著就算了,披風也不知裹一件?”


  “我早上出門時沒下雪,況且……”她將冰涼的手緊緊貼在暖手爐上,唇角淺淺的笑弧卻突然僵住,總覺的好像有什麽事怪怪的。


  趙澈等半晌沒聽到她的下文,忍不住又笑:“凍傻了吧?話說一半,嘴黏住了。考績如何?”


  被他這麽打岔,徐靜書腦中那個古怪疑團就一閃而逝,快得讓她都沒想明白到底是什麽事不對。


  “還、還行,卜、畫乙等,其餘四門都是甲等,得了好大一筆膏火銀!”她忍不住有點小得意,從袖袋裏摸出幾張銀票扇了扇,驕傲地直起了腰,頗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


  趙澈握拳虛虛抵在唇前,笑咳一聲:“既得佳績,自該有獎賞。旁邊那個小竹篋裏有東西,自己拿吧。”


  “什麽?”徐靜書收起銀票,伸長手臂過去打開他說的那個小竹篋。


  裏頭有一個黑底紅漆紋的描金食盒。


  小心地打開食盒蓋子,立時有牛乳與栗茸的香甜味撲鼻。


  定睛看清盒中的東西,徐靜書立時忍不住,兩眼彎成月牙形的糖餅烙,甜滋滋、亮晶晶,雀躍閃爍。


  十來隻圓乎乎兔子模樣的小糕點乖乖趴在盒中,紅色糖粒做的眼睛活靈活現,身上一層茸茸的椰蓉粉,使它們看起來個個像是剛在雪地裏滾了一圈。


  如此精致可愛的模樣,對小姑娘們來說天然有種無法阻擋的神秘法力,就算隻是這麽看著,也覺心要被甜化了去。


  “怎麽、怎麽會有人把糕點做得這麽、這麽……是誰做的?”


  趙澈暗暗鬆了一口氣,唇角徐徐上揚,滿眼噙著溫柔縱容的笑意:“灃南賀氏名下的糕點鋪新出的,說是按失傳許久的古法做成,叫‘玉兔雪花糕’。如今糕點師傅們還不算太熟練,每日隻約莫做得五百個,這幾日京中許多讓人都起大早去門口排人龍。”


  “那可不得搶?這真是……”徐靜書探出舌尖舔了舔唇,笑彎的眼兒目不轉睛盯著那些“兔子”,“這叫人怎麽忍心吃!”


  “糕點做出來本就是讓人吃的,這有什麽不忍心?”趙澈垂睫掩住眸心壞笑,“你是不忍心‘同類相殘‘,所以才下不了口麽?那你拿一個給我,我先吃給你看看。”


  徐靜書好笑地“呿”了一聲。明明就是自己貪吃甜食,偏每次都要找理由掩飾,這古怪德行怕是一輩子都不會變的了。


  她從一旁架子上拿濕巾子擦了手,小心翼翼向其中一隻“兔子”探出兩手去,捏著圓乎乎的身軀將它拈起來,放到趙澈攤開的掌心。


  “怎麽辦?我總覺得它在委屈巴巴地瞪我,”徐靜書說著自己都笑了,伸手又將那兔子調了個個兒,讓它的腦袋對著趙澈,“瞪他就好,是他要吃你的。”


  “你個傻兔子。”趙澈以掌心托著那兔子送到唇前,笑音沉沉。


  他說這話時,明明是衝著那隻兔子糕點。可不知為何,徐靜書總覺他意有所指。


  仿佛這句笑喃是貼著她的耳畔說一般,她的耳廓立時紅了個透骨。


  徐靜書,你這樣是不對的!不能多想,更不能瞎想!她在心中大聲攔阻自己自作多情的聯想。


  可下一瞬間,她立時雙目圓瞠,羞憤地盯著趙澈,整個人從耳朵尖紅到腳底心,周身無一處不是赧然滾燙——


  那個誰!你吃糕點就吃糕點!親它做什麽?!


  趙澈輕輕抿去唇上幾粒椰蓉,俊麵微紅,滿眼無辜地望過來;“嗯,這兔子真的很甜。”


  羞到炸毛的徐靜書說不出話,一時拿不準是自己多心,還是他有意撩撥人。


  甜就甜,你衝著我說是幾個意思?!說的時候盯著我的嘴是幾個意思?!吃個糕點都能吃出流氓氣息,你故意的吧故意的吧故意的吧?!


  咦?等等!


  ……“盯著”?!


  徐靜書忽然知道自己方才剛剛上車來時,腦中一閃而逝的那個古怪疑惑是什麽了。


  這人不是聲稱至今依然看不見麽?怎麽一照麵就知她今日沒穿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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