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四十三章
接風宴上沒有外客, 氣氛還算溫情和樂, 就連趙誠銳都在幾杯酒下肚後有了笑臉。
一番慣例關切後, 大家便齊齊望著三個遠遊歸來的主角,你一句我一句問著這半年在途中的經曆。
趙澈話不太多,隻別人問到時揀要緊的答幾句。而趙蕎與趙淙則是一唱一和, 將途中許多有趣見聞講得活靈活現, 逗得大家時而驚呼時而開懷。
趙蕎原就是個恣意跳脫的性子,這半年的遊曆使她如鳥入林,愈發舒展得神采飛揚。而趙淙在半年前還是個略有些畏縮的憂愁小少年,經過這一路的增廣見聞, 顯然也比之前開朗許多。
“……利州就大大不同了, 很是血性豪烈,凡事都直來直往的,”趙蕎手口並用, 繪聲繪色道, “他們大事上都拎得清, 但小事就不破煩什麽細講究。人和人之間都是一言不合就開打,打完把事情說好就勾肩搭背喝酒去了,痛快得很!就是州府的官員頭疼些, 許多新法形同虛設,管不住。”
地處邊境的利州與欽州雖隻隔了幾百裏地,中間卻有群山為屏, 素來自成天地, 風俗氣象與中原迥然不同。
趙淙猛點頭, 瞪著眼用力補充:“利州人膽子可大了,拿嘉陽堂姐的私事開涮都不怕的。”
嘉陽郡主趙縈是武德帝的四女兒,武德元年起就被任命為利州都督。她雖年紀輕,卻也有幾分手腕,在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穩妥了四年,總歸將邊境要塞之地打理得還算大差不離。
徐蟬好奇笑問:“你嘉陽堂姐什麽事?”
孟貞以手指輕抵鼻尖,笑咳一聲。嘉陽郡主趙縈如今也到了二十四五的年紀,這時候會被人拿出來開涮的私事,想也知約莫就是兒女情長之類的事了。
趙淙倏地抿唇,似乎不知這話能不能說。畢竟這是在鎬京,雖是自家,可這分寸上到底不敢像在外那般張口就來。
“咳,不就是嘉陽堂姐看上利州軍的令將軍了嘛,全利州的人都在說,咱們怎麽說不得了?嘉陽堂姐沒那麽小氣。”
趙蕎自來是個小潑皮性子,不像趙淙時不時還能想起要有所避忌,說起堂姐的“桃花訊”嘴裏半點磕巴都不打,樂得喲。
趙誠銳微微蹙眉:“利州軍哪個令將軍?”
“就是去年被著令統管利州軍府的令子都將軍。”趙澈平靜補充。
“哦,聽阿蕎這意思,嘉陽看上了令子都,他還不大樂意?”趙誠銳的神色略略挑眉,似笑非笑。
一直安靜聽熱鬧的徐靜書敏銳捕捉到趙誠銳眼中倏忽閃過的那點輕嘲,心中不免疑惑,卻隻是乖乖張著耳朵不吭聲。
趙蕎沒察覺這星點詭譎,接著捧腹大笑:“何止是‘不大樂意’?簡直是寧死不屈!聽說春日杏花宴時,令將軍被喝醉的嘉陽堂姐攆著跑了八條街,利城許多人都看到啦!哈哈哈哈……”
說起堂姐這近乎“強買強賣”的糗事,趙蕎真是半點同情心的沒有,恨不得笑到就地打滾。
趙淙見狀也大起膽子跟著哈哈笑。
“阿蕎,說話要嚴謹,”趙澈鄭重其事地糾正,“嘉陽堂姐說過,她當時雖微醺,卻非全不記事。分明就隻跑了三、四個街口,沒有八條街那麽遠。”
不知為何,他滿臉正經地這麽一糾正,事情仿佛更好笑了。
徐靜書忍不住噗嗤出聲,趕忙捂住嘴低下頭。趙蕊半懂不懂,也捂著嘴嗬嗬嗬直樂。連一向有點少年老成的趙渭都忍不住彎了眼。
徐靜書正笑,不經意間瞧見唇角輕揚的趙澈似乎往自己這頭望了過來。她也不知自己在心虛什麽,立時垂眸抿唇。
“好了好了,你們幾個也差不多一點,”徐蟬嗔笑著擺手製止,“這些話出去可不許亂說。”
“知道,知道。哈哈哈哈!”趙蕎口中應著她的叮囑,卻還是忍不住笑得沒心沒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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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風宴畢,趙誠銳將趙澈喚去了書房。
“你此番在利州見到嘉陽,可覺出她在儲君之位上作何打算?”趙誠銳惆悵一歎。
利州是邊境要塞之地,與中原又有群山阻隔,武德帝在立朝之前就對那裏十分看重。嘉陽郡主趙縈平穩執掌利州四年,對為恢複民生而焦頭爛額的新朝來說可謂消了心腹大患,這功勞著實不小。
“有這筆政績,嘉陽顯然足以汾陽公主、成王被放在一處量才,角逐儲君之位,”趙誠銳不無殷切地看向長子,“就看她自己作何想法了。”
他這人既無大誌、也無大智,但有非常敏銳的生存直覺。他向來都知道,多年來不管他如何妄為都能安然無恙,說穿了還是他皇兄的默許縱容。若然儲君之位抵定,那立威三把火一點,鬧不好就要燒到他頭上。
立朝四年,儲君之位始終空懸,呼聲最高的汾陽公主趙絮與成王趙昂之間,顯然趙絮占著上風。如今的局麵看來,隻有趙縈加入戰局,呈三足鼎立之勢,才能勉強拖住趙絮的步子。
趙誠銳知道自己攔不住這事,但就算隻能多拖幾年,他總還能多幾年好日子過。
雖明知武德帝本人也是偏向趙絮的,可趙誠銳打心底裏就是不大願儲君之位落到她頭上。
對趙絮這侄女,趙誠銳是發怵的。
當初趙誠銳將趙渭、趙淙送去她府上請駙馬蘇放指教,多少也存了點與趙絮拉進關係的心思。奈何趙絮是個就是論事的人,並未因兩個堂弟在自己的駙馬名下受教就對趙誠銳如何親近和悅,一切如常。
須知趙絮從才剛能走路開始,就隨父在馬背上度過童稚懵懂的歲月。成年後更是親自領兵,在複國之戰中大殺四方,於軍、政上都頗有建樹,其手腕心性絕不是成王趙昂那般圓融折中,更不會像嘉陽郡主趙縈那般春風化雨。
若趙絮上位,在整頓舊時遺留的各方麵積弊時,必定大刀闊斧秉雷霆之勢而下,絕不會給誰留什麽餘地。
後院人逾數這個可大可小的問題,若是趙昂或趙縈處置,怎麽也會對他這皇叔網開一麵。可若是趙絮,嘖嘖。
趙澈哪會不知他在打什麽僥幸算盤?當下故作無奈地笑笑:“嘉陽堂姐很顯然是沒這個心思的了。”
“就為個令子都?”趙誠銳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利州軍現任統帥令子都出身寒門,若趙縈真是一門心思在此人身上,那從姻親勢力上就輸得一塌糊塗了。而且人家似乎還不大樂意!呿。
趙澈道:“令將軍的事畢竟是她私事,我沒好多問。不過我覺得倒也不是因為令將軍的緣故。從嘉陽堂姐在利州的施政跡象來看,她原就無意儲君之位。”
他雖未與趙縈直接談過這種敏感的事,但他看得出來,趙縈在利州的許多施政方針都是在配合趙絮在中原的步調,很顯然是立誌要做二姐的左膀右臂,並沒有趙誠銳所希望的爭奪之意。
“哎,那還是隻能看你成王兄了,”趙誠銳不抱太大希望地搖搖頭,“實在不行,你父王我就隻能早做準備,若風向不對,就趕緊卷包袱回欽州避風頭。若真到了那地步,這府中就要靠你了。”
“孩兒明白。”趙澈恭謹垂首。
趙誠銳盤算的這步後路,原本也是趙澈希望他走的那一條道。不過這話得從趙誠銳自己口裏說出來才行。
這也是趙澈一直沒有透露自己已經複明的緣由。他太清楚他這父王一天三個變的性子了。
他能輕鬆脫口說出“實在不行就回欽州避風頭”的話,無非是認為趙澈既目不能視,大範圍內就還在他的掌控中。即便他明麵上將府中大權交給趙澈,自己還能躲在欽州加以把控。
若被他知曉趙澈已然複明,這話就要兩說了。
趙誠銳盯著他看半晌,又歎氣:“這半年,你眼睛好些了麽?”
“比前兩年是好多了,至少能見光,”趙澈努力擠出點落寞苦笑,“視物仍是模糊的。”
“過兩日請太醫官再來瞧瞧吧,哎。”
最後這聲氣歎得微妙,分明更像是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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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付完自家父王之後,趙澈回到含光院,命人去萬卷樓請徐靜書過來。
未幾,平勝進書房來稟:“表小姐今日未再上萬卷樓。世子若是要將那些禮物交給表小姐,不若我給送到西路客廂去?”
“要你多事!”趙澈悻悻團了個紙團朝他身上丟去,“你安排人去將給老三、小五兒、小六兒帶的東西送了。”
平勝默默將那紙團撿起來,小心翼翼地建議道:“那,咱們叫廚房備好晚飯,再請表小姐過來用餐?”
“嗯,”趙澈淡淡垂眸,“不要亂說話。”
這下可算是揣摩對路了。平勝鬆了一口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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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看了整夜的書,中午從德馨園回來後,徐靜書就困倦得睜不開眼,倒頭睡沉了。
這一覺睡到酉時才醒,天都黑了。
“早前平勝過來,說大公子在含光院備了晚飯,等表小姐過去。”念荷道。
“哦,哦,好的。”徐靜書趕忙慌裏慌張地梳洗換衫,將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
見外頭又起風,徐靜書再不敢貪懶,小心裹好披風後,又撐了傘,一路謹慎護著自己的頭——
這一次,絕對不能再被封吹到滿頭淩亂了!
她原以為趙澈將弟弟妹妹們都叫過來一起吃晚飯了,哪知進了膳廳後,才發現隻請了她一個。
在還沒進書院之前,因著就在旁邊的萬卷樓讀書,她在這間膳廳內與趙澈同桌而食也不是一次兩次。可今日也不知怎麽的,她總是垂著眼睛不敢看人。
心心念念了半年的人就在眼前,她的心情卻很複雜。
“咦?”
趙澈疑惑的聲音總算博得了徐靜書的目光。
她抬眼望過去,才發現趙澈麵前的菜碟空了,而方才還在旁為他布菜的平勝不知何時退出了膳廳。
徐靜書習慣地將自己的杯盤碗盞挪到他右手座,方便像以往那般順手為他布菜。
趙澈滿眼無辜:“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在。”
“不是,我……我想事情呢。”徐靜書將公筷放回原處,訥訥應聲。
“想什麽?”
“也、也沒什麽,就……”徐靜書急中生智,“中午從德馨園出來時,和表姐表弟們聊了幾句嘉陽郡主同令將軍的事。”
趙澈疑惑蹙眉:“聊這個做什麽?”
“就、就閑聊啊。也沒說什麽的。”徐靜書低頭扒飯,眼角餘光時不時偷偷覷他。
原本早上突然見到趙澈已經回來,她覺得像夢一樣,心中很是歡喜。雖然形容不整出現在他麵前讓她非常尷尬,可那份歡喜不是假的。
不過中午從德馨園出來時,大家又談到嘉陽郡主與令將軍的事,徐靜書就有一種“夢醒了”的悵然。
——利州人古來就是講究一夫一妻的。令將軍可是土生土長的利州人!
——可利州那些人不是說,嘉陽堂姐同令將軍保證過自己不會有側郎的嗎?
——老四,聽二姐一句。人的承諾這玩意兒,聽聽就是,別往心裏去。一輩子那麽長,想法變來變去那不是常事麽?如今嘉陽堂姐是對令將軍上心,可萬一他年老色衰了呢?又或者,嘉陽堂姐哪天早上一醒來,既覺沒那麽喜愛他了呢?你們琢磨琢磨是不是這道理。
——況且你們想啊,姓趙的但凡有封爵,那幾乎都是被皇律允準可以有三個伴侶的品級。若是像“有些人”那樣,鬧不好還遠不止三個。要換了你是你令將軍,你肯啊?
——二姐,你也姓趙。你會有幾個?
——滾!我又不會有封爵,要那麽多做什麽?養不起!
——那大哥他……
“不知道會有幾個。”
恍神間,徐靜書悶悶拿筷子將碗中的米飯戳了一個小坑,忿忿低喃。
趙澈茫然:“什麽幾個?”
“呃,沒有,不是,你聽錯了,”徐靜書心虛地清了清嗓子,腰背筆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我是說,我明日原本打算做幾個冰糖琥珀糕。”
趙澈喉間不受控地滾了滾:“然後呢?”
“原本打算”這個說法,聽起來就很像背後有什麽不會讓人太愉快的轉折。
“然後我轉念一想,冬日了,天幹物燥,或許該做青玉鑲清清火氣才好。”徐靜書可憐兮兮地扁了扁嘴。
她想好了,雖然這個決定讓她很難受,但她還是打算從明日起就不要再偷偷喜歡他了。
她不願成為他三個如花美眷中的一位。
她不想活成誰掌心裏的嬌花。
她要活成一棵樹,風雨吹不倒,霜雪壓不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