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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武德四年十二月十二, 小寒。


  卯時過半, 案頭那支燃了通夜的長明燭火光漸弱, 燭芯軟搭搭一低頭栽進燭油裏,“滋”地一聲後,火苗徹底熄滅。


  徐靜書這才從書冊中抬起頭, 反手揉著僵到發苦疼的後頸, 借著透窗的薄薄青光將案頭的書冊、字紙收拾齊整。


  這半年她在書院的時日多,與她同住一間學舍的幾名同窗也是拚起來不要命的,於是她便習慣了沒日沒夜的苦讀,通常都到醜時之後才睡, 天不亮又要去講堂, 每日也就睡兩三個時辰。


  從書院回來近半個月,她還是習慣這般作息,昨夜捧了從萬卷樓帶回的《九域勝覽》看, 一不留神竟看了個通宵達旦。


  伸手探了探桌角處的茶壺外壁, 觸指冰涼, 顯是不合適再喝了。徐靜書無奈地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起身走出寢房。


  打開房門的瞬間,撲麵而來的寒氣讓她忍不住一個激靈, 飛快將門抵回去,隻留一道縫隙。


  透過窄窄門縫,徐靜書看到幽暗天光下有白絮紛揚, 心中頓生歡喜。


  不過那歡喜隻是短短一瞬, 很快就熄滅了。


  鎬京終於迎來今年第一場雪, 那個說要踏雪而歸的人,卻仍不知歸期。


  徐靜書無奈輕歎,立時有氤氳白霧逸出唇間。


  ****

  正當徐靜書打了熱水來洗漱時,念荷也起了。


  “表小姐起這麽……”念荷突然住口,瞧著她身上的衣衫直皺眉,“不對,怕是一宿沒睡吧?衣衫都還是昨日那身!雖說讀書要刻苦,那也不能這麽熬啊!都多少天沒見睡個整覺了。人又不是鐵打的,不睡覺哪成?”


  這幾年都是念荷在照應她,兩人相處得很是親近。念荷較她年長,又是看著她從個瘦瘦小小的蘿卜丁長起來的,對她自是真心實意的心疼關切。


  徐靜書向來是很知道好歹的,明白念荷氣呼呼念叨是出於關心,便嘿嘿笑著湊上去,攬住她的肩賣乖。


  “唔,是是是,我知錯了。”一麵說著,她就支著腦袋去蹭念荷的臉頰。


  念荷被她這舉動鬧得好氣又好笑,輕輕跺腳:“後天還得去書院看榜,若還像往年那樣要去山長麵前領膏火銀,同窗們看你這模樣指定要笑話的!原本漂漂亮亮的臉蛋,這都蔫兒得都沒血色了,那眼下的烏青……”


  “那不能!在書院時大家是一個賽一個的憔悴,每日能記得洗臉梳頭就不錯了,誰好意思笑話誰呀?”徐靜書滿不在乎地笑著揮揮手,“刻苦的讀書人,不興攀比外貌美醜,比的是腹有詩書氣自華!”


  “聽不懂,”念荷沒好氣地笑睨她,“總之,表小姐今日怎麽也得好生補個覺,不然我……我就去王妃殿下那裏告狀!”


  徐靜書以往雖睡得少,但像今日這般熬到天亮卻也是前所未有的。於是她點頭應下:“睡睡睡,吃過早飯我就睡。”


  “那咱們可說好了啊?到時我在床前守著,免得表小姐又躲在被窩裏接著看書。”


  “別啊,若你在旁守著,我怎麽睡得著?”徐靜書想了想,“這樣吧,我現下就將書還回萬卷樓去,沒書了總不會躲在被窩看,是吧?”


  念荷知道她的習慣,她房裏那些書早已讀過,通常不會再看第二遍。這幾日夜裏讀的書都是從萬卷樓拿回來的。


  “成,那我這就去大廚房取早飯。表小姐快去快回,免得飯菜涼了。”


  ****

  下雪天的天色黑沉沉,風聲嗚嗚,像隨時會平地蹦出個妖怪。


  這樣的天氣裏,若非必要,各院的人都不會出來溜達。


  估摸著不會被人瞧見,徐靜書便也懶怠換衫,就著昨日那身衣裳,攏了件連帽披風就出了客廂院門。


  原本該拿把傘出來的,可她不願撐傘凍著手,就這麽頂著風雪一路貼著牆根往萬卷樓跑。


  小竹僮揉著眼睛來應門,見徐靜書的模樣,頓時瞌睡都沒了,哈哈哈就笑開。


  這小竹僮在萬卷樓幾年了,徐靜書來的次數多,又無盛氣淩人的架子,兩人時常會寒暄笑談幾句,也沒太多拘束。


  “不許笑,”徐靜書隨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頗為灑脫地撣撣發間碎雪,“讀書人嘛,不拘小節乃名士風範。”


  將那冊《九域勝覽》交還給小竹僮後,徐靜書並未逗留,邁開小步又跑出了萬卷樓。


  跑過含光院大門口時,她習慣地扭頭瞥了一眼,卻當場呆滯在風中。


  平勝舉著傘站在門前石階的上風口,遮著一襲墨色狐裘的趙澈。


  刺骨的風呼呼從耳畔刮過,徐靜書卻半點不覺寒冷,反而恍惚如在夢中。


  她攏在袖中的雙手不自覺地絞緊,使勁眨了眨眼,定睛再望。


  透過紛紛揚揚的如絮碎雪,那道頎長身形竟仍舊立在這沉喑天光下。


  雖不知他這半年的遊曆過程中都經曆了什麽,但徐靜書隻這麽遠遠一望,就能覺出他周身氣質與半年前的不同。


  半年不見,那俊秀麵龐已不似從前那般白如冠玉,轉成淺淺銅色,這使他的五官多了幾分深邃英朗之感。


  他從雲端之上走進紅塵風煙,便如一柄從未出鞘的寶劍從新經了砥礪淬煉,到今日歸來,他更加篤定從容,也愈發顯出崢嶸鋒芒。


  恍惚間,他唇角輕揚,含笑的眼就那麽直直望了過來。


  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的澄定灼灼,如盛了一天星河。


  徐靜書雙頰驀地發燙,彎了眼抿出笑意,舉步就往他跟前去——


  才走了兩步,她猛地止住,後知後覺地瞪大了眼,拉起兜帽蓋住腦袋,掩麵激奔。


  見鬼的“腹有詩書氣自華”!

  見鬼的“名士風範”!

  倉皇逃竄中,徐靜書心裏有個可憐小人兒不停悲愴嗚嗚,以頭搶地。


  跪求平勝不要多嘴,千萬不要向他細細描述自己此刻邋裏邋遢、形容不整的瘋婆子樣!


  啊啊啊啊啊!不想活啦!


  ****

  徐靜書一路跑回自己的寢房,撲進被褥間絕望打滾。


  雖說她知道趙澈看不見,可方才以那麽醜的模樣出現在他麵前,她還是尷尬到抓狂。


  一直以來,她大半心思都撲在讀書上,對自己的外貌、裝束也不大在意,平日隻以幹淨爽利為要。雖偶爾會因疲憊而稍稍怠惰打理形容,她也沒覺得無法麵對旁人。


  可方才在含光院門口對上趙澈目光的瞬間,她不可抑製地生出了絕望的羞恥感。


  怎麽可以!用那副模樣!出現在偷偷喜愛的人麵前!


  太丟臉了,真的太丟臉了。


  不明所以的念荷跟進來,就見她已用被褥將自己裹成了繭,還是不露頭的那種。


  “表小姐方才出去怎不帶傘?”念荷趕忙上來關切,口中道,“這是凍著了?”


  徐靜書恨不得將自己捂死在被子裏:“不要理我,我心如死灰。”


  “怎麽了呀?”念荷急了。


  徐靜書死死按住棉被,將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


  “念荷,你老實說,我方才出門時的模樣,是不是很難看?”


  “出門那會兒還行吧?不是說什麽什麽詩書氣?”念荷認真回想了一下,非常實誠地補充,“回來的時候,那倒是真難看。”


  出去時至少頭發還梳得整整齊齊呢。回來時那被風吹得,嘖嘖。


  “好的,謝謝你的誠實。”徐靜書淚流滿麵,更想死了。


  ****

  趙澈與趙蕎、趙淙是趕在昨夜宵禁之前回府的。因回來得太晚,他們也沒驚動誰,各自回去歇了。


  早上趙澈醒得早,平勝來稟說“門口侍衛瞧見表小姐往萬卷樓去了”,他心念一動,便叫平勝撐了傘,打算上萬卷樓去見她。


  哪知才到走到含光院門口,遠遠就見那小姑娘頂著風雪兔子似地蹦躂著過來。


  他便站在那裏“守株待兔”。哪知那兔子才朝他走了兩步,就立刻見鬼似地撒腿瘋跑,鬧得他一頭霧水。


  恍恍惚惚回到房中,趙澈破天荒地坐到了銅鏡前,眉心深鎖,仔細端詳著自己的模樣。


  竟是隻以貌取人的兔子麽?他不過就是膚色黑了一點點而已,居然嚇得她轉身就跑,真是……


  情何以堪啊。


  直到承華殿那頭來人通稟,說王妃殿下在德馨園備了宴給接風洗塵,趙澈還在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冥思苦想。


  “平勝,我問你,要如何才能,”趙澈躊躇著指了指自己的臉,艱難地吐出自己的困惑,“迅速白回來?”


  平勝目瞪口呆:“為、為什麽問、問這個?世子、世子又不需要……”以色侍人。


  ****

  近午時分,天色雖仍是灰蒙蒙,風雪卻停了。


  上午這場雪下的不大,隻在屋頂、樹枝上稍稍堆疊了些,地上是濕噠噠的雪水。


  先前承華殿的侍者去西路客廂通稟接風宴的事後,念荷就趕緊幫著徐靜書沐浴梳洗,又換了一身緋色衣裙,打扮得個粉雕玉琢、光彩照人。


  可通夜沒睡,早上又發生那樣尷尬的事,徐靜書整個人仿佛霜打的小白菜,一路蔫巴著低垂腦袋,腳步沉重地往承華殿的德馨園去。


  漂亮的衣裙已經無法挽救她那粉碎到一地的少女心了。


  徐靜書就這麽恍兮惚兮地步下九曲回廊,心事重重地低頭走在通往德馨園的石板小徑上。


  “表妹!”


  脆生生驚喜一喚,讓徐靜書回魂,抬頭就見趙蕎滿臉雀躍地張開手臂朝她撲來。


  趙蕎身後,站著滿臉高深莫測的趙澈。而趙澈身旁站著一臉麻木放空的平勝。


  徐靜書總覺平勝是在忍笑,不由地又尷尬起來,便猛地與趙蕎抱作一團。


  兩個小姑娘本就交好,半年不見,自有許多話說。


  趙蕎起了話頭後,兩人嘰嘰喳喳有來有往,徐靜書總算緩過了心頭那份絕望的尷尬。


  就這麽抱在一堆敘了好半晌別後離情,場麵很是親熱。直到隨後趕來的孟貞開口催促,她倆才依依不舍地放開彼此,舉步邁進德馨園的門。


  平勝自是不能跟進德馨園的,便隻在外頭等。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反正不知不覺間,就變成孟貞帶著趙蕎走在前頭,徐靜書與趙澈並肩走在後頭。


  被冷落半晌的趙澈餘光瞥見兩人之間隔著半臂的距離,心中十分不是滋味:“表妹。”


  “誒?”徐靜書猛地抬頭挺胸,紅著臉目視前方,“表哥有吩咐?”


  趙澈眉頭蹙得更緊了。方才阿蕎喚了她後,她的反應可不是此刻這樣。


  見他久沒下文,徐靜書小心翼翼地覷了過來:“表哥是、是要我扶著你些嗎?”


  這一路他都走得很慢,徐靜書想大約是目力仍未完全恢複的緣故。


  “嗯……”趙澈稍稍猶豫後,昧著良心道,“總覺路有些滑。”


  徐靜書趕忙伸出手臂:“早上下了雪,地上是……嗯?!”


  趙澈的手並未如以往那樣搭在她的小臂上,而是握住了她微涼的指尖。


  “表、表哥,你……”徐靜書臉上燙得不像話,使勁吞口水。


  趙澈狀似無意地以指腹來回摩挲兩下,雖歉意,卻又無比坦然:“對不住,眼睛看不清,手放錯地方了。”


  說完,將手收回去,悄悄藏在寬袖中,五指緊緊收攏。


  “小事,不、不必放在心上。”徐靜書垂著大紅臉瞪著地麵,心中咚咚咚跳個沒完。


  背在身後的那隻左手仿佛捏了火炭,有熱辣辣的激流一路從指尖歡騰又羞赧地奔湧向四肢百骸。每根頭發絲兒都像在拚命蹦著火星子。


  趙澈眼角餘光瞥見她赧然麵紅的模樣,忍不住也跟著紅了耳廓。


  前頭徐蟬已出來迎孟貞,兩人頭碰在一處不知在說什麽小話。


  終於逃離母親念叨的趙蕎不經意地回頭,訝然低呼:“你倆……臉怎麽紅成這樣?!”


  趙澈:“凍的。”


  徐靜書:“曬的。”


  這兩個南轅北轍的答案同時出口,場麵可以說是非常尷尬了。


  趙蕎無比困惑地抬頭看看灰蒙蒙的天,再看看屋頂和樹梢的積雪,喃喃自語:“我讀書少,總覺得你們在合夥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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