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五章
雖然徐靜書臉很燙, 官袍下擺掩蓋下的腿一直在顫抖, 但腦中卻是出奇的清明。
她完全沒有察覺到旁人的驚訝,也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這話在旁人聽來有多自大。她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稍頓片刻後, 她中規中矩地破題開局。
因半個月前她的頂頭上官江盈已就此事彈劾過薑正道一次,故而她的破題大致承襲江盈定下的基調, 並再次重申了禦史台希望對薑正道處以罷官並褫奪榮封的訴求。
見她隻是將上次江盈說過的話換了一種表述,薑正道整個人明顯鬆弛下來, 臉上甚至浮起了長者愛幼般的寬容笑意。
“當日衝突確實不該,我無意間傷及徐禦史, 也著實有過錯。但禦史台兩次三番要求對我行如此重處, 咄咄逼人到如斯地步, 請問依據為何?”
徐靜書抬眼看向他, 緩緩道:“依據為《禦史台都察院殿前糾察禦史當值綱要》,第三頁, ‘糾察禦史督導一應人等上朝之儀容及言行, 官員無論職等、勳貴宗室無論封爵品級,皆因聽從,令行禁止。令出罔顧者,視為過, 由都察院七等秉筆禦史彈劾之;於內城中公然毆打糾察禦史者, 視為罪,由都察院主官彈劾之。’”
這是薑正道第二次領教她這種可怕的複誦技能。
可在場眾官中的大多數, 以及金龍座上的武德帝, 卻都紮紮實實被驚到合不攏嘴。
嫩生生的小姑娘就那麽直愣愣地看著對手, 幾乎是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仿佛那頁書就攤開在她眼前。
平靜,流利,篤定,讓人根本不敢輕易開口判斷她到底是現編的,還是確有此條款。
在眾人訝然抽氣聲中,薑正道斂了斂神,重振旗鼓:“即便徐禦史所言皆實,可方才所述條款中隻說‘視為罪’,卻並未提及懲處細則,你禦史台憑什麽判我罷官並褫奪榮封?”
“薑大人的意思是,您認這‘罪’,隻是不服這‘判?’”徐靜書眼神忐忑地小聲確認。
她的弱氣顯然使薑正道大受鼓舞,立刻振袖挺身,趁勢追擊:“正是!禦史台作為三法司之一,所行所言隻能根據律法、典章已有的內容,無權生造出一個判罰來!若禦史台堅持要以此判我,這可就變成禦史台在越權犯罪了!”
這十幾日薑正道也沒閑著,今日同樣有備而來。
上次禦史中丞江盈彈劾他時,就反複提到《禦史台都察院殿前糾察禦史當值綱要》中的這一條。他回去後找人詳細問過,確定那上麵根本沒有提到毆打禦史的“罪”具體該作何判罰,所以徐靜書舊話重提讓他更加有恃無恐。
既禦史台找不出毆打禦史的詳細判罰來,他正好借此倒打一耙,反將禦史台打成有罪的那一方。
“既薑大人當眾認下自己當日毆打我的行為算是‘罪’,那事情就很簡單了,”徐靜書抿了抿唇,“《朝綱》第三卷第二十一條,凡認定為‘罪’之行徑,若眾律皆無明確懲處條款,法司具名彈劾之,請聖裁。”
薑正道忽地麵色慘白。
他終於發現,因為輕敵大意,自己已經一腳踏進這小姑娘的套裏去了!
“我……”
“薑大人,請聽我說。”徐靜書好聲好氣打斷他的試圖找補。
“禦史台兩次彈劾,不過是提出訴求、等待聖裁。也就是說禦史台沒有判您,隻是請求皇帝陛下考慮此判罰。而您卻誤以為禦史台提出訴求,就已是對您做出了判罰。這種情況,若非對《朝綱》疏於參閱,就是不能透徹理解朝綱要義。您看,您更願認哪一條?”
這是徐靜書為薑正道精心準備好的繩套,如今他既已主動接過去掛到了脖子上,無論他認哪一條,她的繩圈都會收緊,隻是方向不同而已。
在這個初出茅廬的九等小禦史麵前,薑正道居然生出了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
沒認真熟讀《朝綱》,還是腦子不好使理解不了《朝綱》的要義,問他願認哪一條?
直覺告訴薑正道,哪條都不能認!無論認下哪一條,絕對都會被這小怪物在“毆打糾察禦史”的罪名上再添新罪名!
“《聖政》開篇第三頁:凡五等以上官員,需熟讀並透徹理解《朝綱》全本。疏於《朝綱》者,以瀆職罪論處,罷官並褫奪榮封後,罰沒家產半數,處服勞役三到十年;不能透徹理解《朝綱》者,當由吏部考功司重新評估該官員是否適合繼續留任。”
見他的胡須開始顫抖,徐靜書誠懇道:“薑大人,我勸您認第二條,‘不能透徹理解台綱要義’,這條罪名輕些,隻是發到吏部重新評估為官資格,比認瀆職罪的處罰輕多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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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途平順多年的薑正道萬沒想到,自己竟會被一個上任月餘的九等小文官迫成困獸。
雖對方滿眼誠摯地勸他認“不能透徹理解台綱要義”比較劃算,但他已隱約明白,她真正的目的大概已經達到了。
無論他認與不認,最終的下場多半都比認“瀆職罪”更慘!
薑正道又氣又驚,指尖忍不住開始發抖,卻再不敢輕易開口接她的話。
更可氣的是,她明明就要大獲全勝了,居然還擺出一副抖抖索索被他嚇到的樣子!
“薑大人沒有要說的了嗎?”徐靜書顫巍巍覷了他一眼後,點點頭,“那、那我鬥膽……”
她顫顫轉過身去,麵向金龍座上神色莫測的武德帝,執禮。
“皇帝陛下,請恕微臣直言,”徐靜書咽了咽口水,垂眸道,“《聖政》既明令五等以上官員必須熟讀並通透理解《朝綱》,才算一個合格的官員,這就說明,擬定《聖政》者認為,《朝綱》是朝廷大員應當遵循的基本準繩。”
“薑正道大人身位居九卿之列,是個遠遠高出五等官銜的朝廷肱骨。無論他是因這幾年公務繁忙而疏於閱讀《朝綱》,還是能力不逮,不能完全理解《朝綱》中列出的那些細則,這都指向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那就是他根本沒有留心《聖政》對《朝綱》的重視。”
大周律分皇律、詔令﹑聖政﹑朝綱﹑台綱﹑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金部、民律十三大卷,原則上所有五等以上官員都需通讀前五卷,以此秉公理事。
但立朝建製到了第五年,各部都很少遇到需要動用前三卷的事,第四卷《朝綱》也隻是偶爾涉及,所以許多高階官員都是遇到事才去查閱具體條款,甚少有誰真的會坐下來將前五卷大周律都讀完。
薑正道這下不止是手指抖了,他渾身都開始抖。
這個小禦史根本從一開始就不是真的想與他掰扯“毆打殿前糾察禦史”該如何定罪,她一步步牽著他的鼻子,將他引到了“藐視《聖政》”的重罪上!
這小禦史看著軟趴趴,卻實在刁滑,背後必有高人。
竟活生生將他的問題引到皇帝陛下親自參與起草擬定的《聖政》卷上來的!
她的目標根本不是要定他重罪,是要讓他死到不能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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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正道大人為何堅持毆打禦史不該受重處?因為他不重視《朝綱》。而這本該是五等以上大員必須遵守的基本準則。他為何不重視《朝綱》?因為《聖政》要求五等以上官員必須熟讀並透徹《朝綱》這件事,他根本沒留意。”
徐靜書將事情一步步捋過來,就此把薑正道的罪名釘在了最高峰。
“《聖政》乃我朝各項法令之基石,亦是朝廷施政總綱。位居九卿之一的薑正道大人,居然根本不知《聖政》,這就意味著,他其實並不清楚皇帝陛下真正希望這個國家往哪個方向走,那他做出怎樣違法犯禁之事都不足為奇,因為他根本不明白國之根本為何,去向又當如何。通俗地說,他就沒弄明白皇帝陛下與朝廷予他高官厚爵,是需要他做一個什麽樣的官。”
表哥前些日子在柳條巷陪她模擬今日庭辯時,就著重提醒過她,她涉世不深,又不懂官場權術的機巧,對上薑正道這種深諳說話之道的老狐狸,跟他比誰更舌燦蓮花是很難贏的。
她作為一個才從書院結業不久的後生,與經驗豐富的薑正道相比,最大的優勢在於,她讀過的那些書都還在她腦子裏。
而薑正道,大概已許久沒有認真翻閱過那些對他來說枯燥又無用的典章。
所以她今天一開始就沒打算與他糾纏“毆打殿前禦史”到底該重判還是輕判。這場庭辯,她選擇了一種所有成熟官員都不會選擇的打法,卻是薑正道最沒法還擊的一種打法。
“皇帝陛下,微臣以為,若最終還是隻對薑正道大人做出輕描淡寫的判罰,那作為朝廷施政總綱的《聖政》威嚴將蕩然無存。”
“徐禦史是為今日庭辯,特意查找出《聖政》、《朝綱》中的相關條款背下來了?”武德帝問得很平淡,也很溫和,麵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心中喜樂。
徐靜書搖搖頭,誠摯道:“在明正書院求學時,曾在藏書樓中通讀大周律十三卷。”
從欽州的堂庭山走到鎬京,從武德元年到武德五年,學過的所有東西,都在她心中。
她很珍惜讀書的機會,所以學過的每一個字她都舍不得忘記。
武德帝淺淺頷首後,抬手讓百官表態。
大多數官員都站到了徐靜書身後,齊齊同聲附議。
無論他們這句“附議”是發自內心覺得徐靜書說得對,還是怕引火燒身惹來徐靜書對他們展開同樣手法的攻擊,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場麵就意味著,薑正道倒定了!
徐靜書垂眸看著地麵,睫毛不住輕顫,眼角餘光卻一直瞥著薑正道那搖搖欲墜的模樣:叫你不好好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