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七十六章
既眾官對薑正道的事達成大致共識, 武德帝自也有了定準。
雖未當場做出最終判罰, 但大家都清楚,既薑正道已被在了“違背《聖政》”的高度, 不僅他本人會被罷官並褫奪榮封,在他這個家主倒下後, 他背後的允州薑氏還得準備好迎接“牆倒眾人推”的局麵。
大朝會每月最多不超過兩次,上殿官員人數過百, 顯然不會隻為一個議題而來。今日其餘議題沒徐靜書這個九等殿前糾察禦史什麽事,她執禮後就準備退回眾官最末。
這時, 此前始終明哲保身的禮部尚書陳尋站了出來。
“請徐禦史先行留步, ”陳尋麵向金龍座, 平靜執禮, “陛下,臣有奏議。”
陳尋突然殺將出來, 這個變數超出所有人的預估, 在場不少人頓時臉色大變。
別看陳尋隻是禮部尚書,其難纏程度卻絕非薑正道可比擬。他不過是這幾年不輕易在朝堂上出風頭而已!
說起來,陳尋年輕時也是個人物。
在前朝亡國、鎬京及京畿道三州淪入異族之手後,他隨當時還是朔南王的武德帝退守江右, 在亡國後的二十餘年裏協助趙家整合江右各地裂土為政的豪強, 重振江右民生秩序,為複國之戰的最終勝利做出了不小貢獻。
那二十年間, 陳尋在政壇上雖不至於風頭無兩, 卻也是個誰都不會輕易忽視的存在。
武德元年大周立朝建製之初, 曾有過短暫的“左右丞相製”。那時陳尋官拜左相尊位,可說是位極人臣。
但隨後朝廷經過多重考量,再加上各方勢力的政治博弈,“左右丞相製”暫行不過數月就被迅速廢除,改由孟淵渟獨掌相權。
也不知陳尋是否因這段經曆而心灰意冷,這幾年他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不功不過,私下沒什麽狂悖惡行,唯一的汙點大概就是暗地裏頻繁私納後院人。
雖陳尋在關於“要不要全城搜宅、徹底整頓私納後院人惡習”的問題上明顯是薑正道的同盟,但他這幾年在某些政見之爭中不是沒站過隊,隻從未親自衝到爭端最前沿,時常讓人錯覺他表達觀點隻是隨大流吱個聲,順便證明“陳尋也來上朝了”而已。
沒人想到他會站出來親自對付小小的徐靜書。
也沒有人覺得,徐靜書在他手上能全身而退。
禦史台、大理寺、刑部這三法司的最高主官們更是如臨大敵。
就連一向最沉得住氣的儲君趙絮都忍不住提心吊膽地回首,瞥向站在成王趙昂身後的趙澈。
趙澈長身玉立,波瀾不驚地輕垂著眼簾,看起來仿佛是從容鎮定的。
但若細細打量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尖輕顫。
因今日庭辯的對手是薑正道,這段時間徐靜書的所有準備都是圍繞著他的。此刻陳尋突然出列,開口第一句表明要衝著徐靜書去,隻怕……
趙澈閉了閉眼,做好了不惜代價保護徐靜書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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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徐靜書感覺自己仿佛是交完答卷後忽然被夫子留堂,暈乎乎站在原地,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金龍座上的武德帝笑笑,閑話家常一般:“陳卿這是要為薑正道大人辯駁?”
若陳尋為薑正道辯解,徐靜書的處境反倒安全許多。
畢竟方才她已把薑正道的罪名釘在了罔顧《聖政》的高度,陳尋要將他從這上麵摘下來,首先就得攻擊《聖政》不合理。
而《聖政》是大周施政總綱,由武德帝親自參與起草定案,質疑《聖政》的合理性就等同質疑朝政根基,同時質疑武德帝治國的基本構想。
要是陳尋正麵替薑正道開脫,他的對手就變成武德帝了。
“薑正道大人的事,眾官已按《聖政》達成共識,聖心也已作出裁定,哪裏還需要辯駁?”
陳尋此言讓武德帝目光回暖些許,卻讓趙澈心中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臣所奏議之事,是想來談一談,徐禦史是否是個合格的禦史。”
若他成功論證了徐靜書不是個稱職的禦史,那徐靜書方才以禦史身份對薑正道提出的所有質疑與論證就先天站不住腳了!
這……“圍魏救趙”啊!
徐靜書懵懵抬起頭,茫然扭臉看向陳尋,心中有一群兔子發了瘋似地開始打鼓。
她拚命回想自己方才所有的言行,試圖找出是哪句話有破綻被他抓到把柄。
武德帝頷首,表示同意陳尋就這個問題發表他的看法。
“既徐禦史通讀大周律,那我們就從大周律說起,”陳尋語氣平和緩慢,絲毫聽不出情緒波動,“當年皇帝陛下主持《聖政》起草時,老夫也在參議之列。認真說起來,大周律十三卷,每一卷的起草,老夫都有不同程度的參與。”
這下徐靜書心中的兔子們連鼓也不打了,齊齊倒地躺屍。
先前她之所以勝了薑正道,是因“書在她心中”而對方卻已很久不讀書了。
這會兒麵對陳尋,“書在她心中”已經無法成為她的對敵優勢了——
書是對手寫的!
如此局麵,可以說是很讓人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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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徐禦史與薑大人庭辯,原本要談的是‘薑大人毆打殿前糾察禦史是否該受到罷官並褫奪榮封的重處’,可徐禦史最終是如何落定薑大人的罪責呢?”
陳尋看著徐靜書,略顯渾濁的眼神裏浮起高深莫測的笑意:“薑大人忽視了《聖政》,不清楚朝廷的施政綱領需要一個怎樣持身行事的五等大員,這半點推脫不得。但是……”
徐靜書心中那些躺屍的兔子們忽然如絕處逢生般睜開了眼睛。
她好像知道陳尋要攻擊她哪一點了,這就好辦了!
“徐禦史把薑大人觸犯《禦史台都察院殿前糾察禦史當值綱要》的行徑,一路拉抬到《聖政》層麵來批判,調子落得這樣高,是否意味著這其中有很明顯的情感偏向?”
陳尋扭頭看看眾官,無比遺憾地搖搖頭:“諸位,‘禦史台有權督導、斧正百官言行需依法論事,不得以禦史個人政見偏向,不得依據禦史個人對當事官員的好惡之心’,這是明明白白寫在律法中的啊。”
“誠然,人非草木,對事對人難免會有自己的看法與見解,這件事本身無可指摘。但是,當你以禦史身份站在朝堂上彈劾官員時,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須得從律法典章出發。徐禦史今日以心中感觸行彈劾之舉,這……”
陳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可誰都聽得懂,他是在暗指徐靜書有站隊黨爭的嫌疑。
禦史卷入黨爭是極其嚴重的瀆職行為,一旦徐靜書被坐實這條罪名,不但她要完,整個禦史台都會被拖下水。
趙澈正要舉步出列解圍,站在他前麵的成王趙昂趕忙後退半步將他擋住。
當所有人都為徐靜書捏一把汗時,她心中那些兔子倒是一個個抖著腿站起來了。
“陳大人說得對,人非草木,我對薑大人的所作所為,確實,”徐靜書咽了咽口水,嗓音止不住發抖,“確實有自己的感觸。”
武英殿內逾百之數的官員全都露出震驚之色,連金龍座上的武德帝都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
她就這麽傻乎乎地一頭認下個死罪?!
徐靜書用力清了清嗓子:“可是,陳大人,您再想想……或者,若您記性不是特別好,可請皇帝陛下允準,讓您現在就去看看朝史官們手中的冊子,上麵有我方才說過的每一個字。”
大朝會上有十名以上朝史官在場,各自負責記錄不同官員及陛下所言,以便匯總編纂朝史。這些朝史官經過專門訓練,下筆迅速非常人可及,幾乎可以做到一字不漏。
陳尋愣住了。
趙澈卻悄悄抿住笑唇,心中那根繃緊的弦慢慢鬆弛到近乎溫柔。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的兔子小姑娘已經強悍到超出他的認知。
雖柔弱,卻絕不是會任人宰割的。
徐靜書接著道:“朝史官的記載可以證明,我方才以禦史身份站在這裏,對薑大人所說的每個字都是從律法典章出發。我將他自己的所言所行逐條比對律法典章,最終才落到《聖政》上的。薑大人的罪名之所以一步步走高,是我順藤摸瓜、拔出蘿卜帶出泥的結果。”
“話是他自己說出來的,事是他自己做出來的,我聽其言、觀其行,發現他的錯處及時指出,這不正是禦史該做的嗎?”
徐靜書頓了頓,小心地掀起眼皮看了對麵的陳尋一眼:“陳大人,方您說我‘以心中感觸行彈劾之舉’,可我方才並沒有哪個字是在陳述我個人對他的感想,您是如何知道我在想什麽的?”
陳尋被她噎得死死的,雙唇緊抿再不吭聲。
“您是根據您的經驗與閱曆,加上對我的觀察和分析,猜測我心中對薑大人的某些言行不認同。然後基於這個猜測,得出‘徐靜書或許不是個合格禦史’的評估。您的這這做法,很符合書上說的‘誅心’二字,”徐靜書輕垂眼簾,“我的上官教過我,身為禦史,判人對錯,論跡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
見陳尋已徹底偃旗息鼓,徐靜書也沒有再咄咄逼人。
“您不是禦史,所以我也隻能提醒您一句:遇事誅心,不是太好。但您不必擔憂,我不會因為您誅心的對象是我,就挾怨彈劾您。”
她轉身麵向金龍座,對武德帝執禮道:“皇帝陛下,臣已答完‘徐靜書是否是個合格禦史’的相關質詢。若陳尋大人及眾官皆無其它疑問,恭請聖裁。”
武德帝居高臨下地端詳她半晌,最終實在是沒繃住,露出些許忍俊不禁的笑來。
“好了,別再抖了。你到底是長了顆什麽樣的膽子?忽大忽小的,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徐靜書屏住呼吸,眼神有點點委屈。她真的一點都不想抖,可她控製不啊!
“關於陳尋大人對你的質詢,聖裁結果就是,朕認為你不但是個合格的禦史,甚至可以說是個比較出色的禦史。”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一錘定音:禦史徐靜書,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