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韓靈跟著阮結香走在後頭,隱隱約約聽到趙蕎說自己的香囊裝的是海棠花, 也覺很奇怪。


    “怎麽會想起用海棠做香囊, 真稀奇。”


    這問題比他先前那一串“為什麽”好應付多了。


    阮結香道:“前幾日四公子的同窗小姑娘送了大當家一束海棠。她說小姑娘不容易, 天不亮跑出城特地摘來給她的,若扔在家枯了被丟掉,那太辜負別人心意, 就讓把花瓣烘幹混了香料做香囊。”


    海棠, 是趙淙同窗小姑娘送的?賀淵腳下頓了頓, 餘光瞥向身旁的趙蕎。


    周圍人來人往嘈雜得很,趙蕎沒他那般敏銳耳力,根本沒聽到後頭兩人的對話。


    他薄唇微翕,又不知該說什麽。


    轉念想想,這事從頭到尾和他沒多大相幹,他至今沒理清楚自己這幾日那股不痛快是怎麽回事。更不理解自己這會兒在高興什麽。


    不記得與趙蕎的從前事, 無論別人說他從前如何心愛她,他對著她還是有種揮之不去的陌生感,眼下卻隻能拿她當朋友——


    這種話可是他自己親口對她說的。


    那她要與誰來往, 收誰送的花,又送花給誰,他……管不著啊。


    不知為什麽,這個領悟讓他心頭像被針戳了一下。又一下。很多下。


    這種尖銳而頻密的心痛感他不陌生。年前聽說趙蕎去了泉山別業時,就曾有過的。


    不是刀劈火燒那種遽痛,就是細細密密,沒歇沒停, 疼得胸腔繃緊,甚至喘不過氣來。


    “賀淵?”


    趙蕎疑惑的輕喚,他應聲轉頭看去:“嗯?”


    “你一會兒臉紅,一會兒臉白,是被河風撲著了?”趙蕎蹙眉。


    “多謝大當家關懷,沒有的,”賀淵暗暗深吸一口氣,捺下心中尖銳的刺痛,唇角僵硬稍揚,“又不是真的作天作地嬌弱小郎君,哪那麽容易被風撲著。”


    趙蕎噗嗤一笑:“方才你聽到了啊?但你好像聽岔了點,我可沒說你嬌弱,還跟人誇你會拳腳體格不……”


    “閉嘴。注意措辭。”在人來人往的渡口碼頭當眾與這小流氓談論自己的“體格”,他做不到無動於衷。


    這下賀淵顧不上心裏那股針紮般的疼,毫無過度地窘到頭頂快冒煙。


    他感覺這小流氓總能出其不意牽著他的情緒迅速急轉。在她跟前時,他心中起伏總是很大。


    找空得偷偷問問韓靈,長期這樣下去,五髒六腑會不會落下毛病?


    “好吧,去掉‘嬌弱’,那就是‘作天作地矯情小郎君’。也沒好到哪裏去,”趙蕎抿住笑,“其實我是考慮到你總繃著臉,我倆也沒法子太親密,先前那麽說就是為避免旁人起疑。若你介意這個,我下次可以換種說法。”


    在市井打滾討生活的人見慣世情百態,眼睛可利著呢。


    方才她就是因為心裏有數,賀淵看她的神情絕沒有那種“同舟共濟的恩愛夫妻”該有的溫軟。


    若不那麽對船家老大講就沒法自圓其說,有些事就不能如她所願了。


    她對旁人可懶得解釋這麽多。


    賀淵承情地稍緩神色,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又認真問:“換什麽說法?”


    “就說,你家道中落後為生計所迫,半推半就被我強納進門。簡而言之就是一對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為生計所迫勉強綁在一起的夫妻,”趙蕎滿意地打了個響指,“嗯,這樣也是講得通的。”


    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為生計所迫勉強綁在一起的夫妻?賀淵覺得這個說法有點刺耳。莫名不吉利。


    “那還是‘作天作地矯情小郎君’吧,”賀淵神情一本正經,語氣公事公辦,“你剛說的這種太複雜了,我怕我適應不好。”


    *****

    說著話,就又回了春風酒肆的二樓雅間。


    等菜上齊,又謹慎確認隔牆無耳後,阮結香便將韓靈先前的那串“為什麽”稟給了趙蕎,讓她定奪韓靈是否可以知曉。


    趙蕎想了想,還是答了:“‘希夷神巫門’之前活躍在慶州、淮南、遂州等地,年前被端的那個堂口正好在淮南州府,目前那幾個地方風聲緊,官府查得嚴,他們的人必須避開那一帶。我讓結香尋‘合適’的船,就是讓她專找‘從前跑這一帶,今年卻突然轉往別地’的船。這種情況就有很大可能與‘希夷神巫門’有關聯。”


    “方才那船家老大自己不說了麽?他家前兩年就跑這一帶,今年卻突然轉去人生地不熟的原州。他走貨比別家船隊早,若不耽擱直奔原州,該是最早一批抵達原州的貨船隊,當地急著出貨的商家就算不認識他,也定會有人將貨委托給他,這樣他返程就絕不落空。可他偏留兩艘客船圖點運客的小利,中途還頻頻靠小碼頭上下客。正常船家老大沒這麽做生意的。”


    與運六船貨物跑八百多裏水路的利潤相比,兩艘客船隻是蠅頭小利,還耽誤時間。


    “就算這些都隻是巧合,我們假設他與希夷神巫門沒關聯,那至少他前兩年多跑慶州淮南遂州,關於希夷神巫門的事肯定比我們知道得多。這一路他都會在‘頭船’上,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設法登他這‘頭船’,這樣才有機會套到更多消息。”


    趙蕎頓了頓,挑眉對韓靈笑道:“若我說的這些你沒明白,或你還有旁的疑問,那請自己憋回去,我懶得再答了。”


    韓靈緩慢地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他也不知自己要表達什麽意,總之是受到震撼的。


    到底是誰造謠“信王府二姑娘不求上進、目不識丁、草包美人”的?!

    賀淵抬眸與趙蕎四目相對,認真補充:“他有古怪。他說,到原州後若運氣不好就要整隊空船回。空船隊回來的成本與這趟的利潤幾乎能抵消一大半,正常船老大該焦急。可我仔細瞧了,他說這些時並不急,似乎篤定就算空船回也穩賺不賠。”


    這類船隊運貨是受商家委托,貨不是他們自己的,隻賺跑路辛苦費而已,並不是什麽暴利行當。返程跑空,對正常船家老大來說無異於火燒眉毛,可他太鎮定了。


    趙蕎笑著對他豎了個大拇指。


    初次一同做正事,她也不知該如何與他協作配合,事先便沒交代他該怎麽做。


    原以為他方才隻是不情不願杵在那兒發呆,沒想到他是認真盡責在從旁協助觀察的。


    “那,或許他說在原州沒門路攬貨,隻是謙虛?”阮結香若有所思道。


    “這也是種可能,”賀淵謹慎又道,“但他左手腕內側有個奇怪的小印記。他膚色深,又一直敲水煙壺動來動去,我沒看清是什麽圖案。”


    趙蕎嚴肅地思忖片刻:“上船後找機會近些瞧瞧。反正這一路得十來天呢,總能有機會的。”


    *****

    未時日央,天色與水色同碧。


    眾人登船後,船家老大就與舵手們說笑去了,趙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接近,隻好先進了客艙。


    客艙內兩邊依次鋪了幾十床褥席,每床褥席之間隔著約莫半臂寬,比大客船那種摩肩接踵人擠人來說是寬裕多了。


    而且,在冬春交接的寒夜裏不必連續多日直接睡船板將就,也算對得起船資的價錢。


    趙蕎背靠木板坐在柔軟褥席上,膝腿處搭著厚披風,打算夜裏睡時就直接拿披風裹住自己當被蓋。


    賀淵在她左側,與她一樣的姿勢靠坐著。凡是外頭有人進來,必定先經過賀淵才會接近趙蕎,這是方便保護的位置。


    韓靈則在她右側,進來沒一會兒便側身躺下背過去小憩。


    賀淵正不動聲色打量著客艙內所有人。


    趙蕎的對麵是一家三口,父母帶著個約莫十一二歲的靦腆小姑娘。


    見趙蕎笑意和善,小姑娘的母親便教她向趙蕎問好。趙蕎閑著沒事就與這家人攀談了幾句。


    之後小姑娘有些困倦地揉著眼睛,她的母親安頓她躺下睡,趙蕎沒再多說什麽,也閉目假寐起來。


    約莫戌時近尾,天色已全黑,夜風呼呼撲人。


    客船在楓楊渡的下一個小渡口靠了岸,大致有兩炷香的功夫後,隱約聽到甲板上有船工笑著報——


    “老大,攏共五位新客!”


    客艙內大部分人都睡著了,沒睡的人也昏昏沉沉,連對麵小姑娘的父母睡得輕輕打起呼。


    小姑娘下午睡顛倒了,這會兒精神好得很,坐在那裏東看看西看看。


    船從碼頭起錨時,前後隻進來三位新客,尋了空床位躺下。


    趙蕎小口小口啃著冬棗,側頭看著客艙入口,傾身靠近賀淵些。


    賀淵見她有話要說,便略略低頭將耳朵湊過去。


    “進來的那三個,你瞧著有古怪嗎?”趙蕎問得極小聲,怕被人聽到靠得也近,說話時氣息全噴在他耳廓上。


    客艙內沒有燭火,隻入口處掛著一盞防風的小馬燈,光線很昏暗。她看得有點費勁,就指望賀淵那號稱“夜裏能飛刀滅香頭”的犀利眼神了。


    賀淵盡力擯棄心中雜念,忽視從耳朵尖橫衝直撞胡亂躥向四肢百骸的酥麻感。


    “沒有古怪。”


    “那外頭的兩個,在幹嘛?”趙蕎一時猜不透外頭兩個是怎麽回事,便坐正,繼續啃著冬棗盯著客艙入口。


    她想事情時總是很專心的,便沒瞧見賀淵神色複雜地偷偷揉耳朵。


    待趙蕎慢條斯理啃完七八顆冬棗後,客艙入口總算又進來了一人。


    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身量瘦長,腳步虛浮,像薄酒微醺那般。


    那人搖搖晃晃進來後,就在趙蕎對麵那小姑娘旁邊的空床位坐下。卻沒有坐在床位正中,大半個身軀都歪著倒往小姑娘身側。


    趙蕎視線有些模糊,看得不大真切,總覺那人一直往小姑娘身邊擠。


    小姑娘似乎有點害怕,一直往母親身邊躲。奈何她的母親心大如鬥,就這麽也沒有醒來的跡象,還睡得沉沉的。


    “禽獸。”


    右手側傳來咬牙切齒的低聲咒罵,趙蕎詫異扭頭,見韓靈不知何時醒了,正怒目看著對麵,似乎想起身衝過去。


    趙蕎展臂將他擋回去,小聲嗬斥:“你做什麽?!別亂來。”


    按住韓靈後,趙蕎又轉頭湊近賀淵:“那人,騷擾小姑娘?我瞧不太清。”


    賀淵也湊近她耳畔,小聲回:“應當是,我見那小孩兒嚇得眼裏都有眼淚了。你別動,我去……”


    “你才別動,”趙蕎一左一右叮囑兩個義憤填膺的家夥,“你倆都別動。”


    眼下許多事都還不清楚,若讓這兩人上前將對麵那混蛋打一頓,不知會惹出什麽樣事端。若到頭來收不了場,鬧不好就白費那麽多功夫上這船了。


    趙蕎心中飛快盤算,同時揮著拳頭對小姑娘示意,打他!哭!鬧!把整船人都吵醒你就安全了!別怕!

    也不知是小姑娘看到了她的動作,還是真的氣到了極點。


    “啪”的一聲,看影子的動作配合這聲音,似乎是打了那人一耳光。


    可白日裏就看得出來,十一二歲的小孩兒,又是靦腆性子,以往大概沒這麽打過誰,力道並不大。


    那歪歪倒倒直往她身旁蹭的人挨了不太重的一巴掌,非但沒有生氣或畏懼,反而發出嘿嘿的笑聲,似乎更猖獗了。


    兩側的賀淵與韓靈都是一副再也看不下去的架勢。


    趙蕎使勁將他倆摁下:“叫你們別動!”


    既小姑娘明顯沒法子自救,那這個忙也隻能她去幫,就算事情真鬧大了也有說辭好圓回來。


    心念一定,趙蕎猛地站了起來,利落地趿了鞋大步走過去。


    她一走近就清楚看到那男子的眼神。


    很古怪。有種詭譎怪異的迷離亢奮,說不上來算清醒還是迷糊。


    那人抬頭看著她越走越近,立時笑得邪肆又輕薄,也不搭理身旁的小姑娘了,伸手就來拽她的褲腳。


    出門在外,又是跑江湖的身份,趙蕎沒穿裙褥,而是穿了利落的武服衣褲。


    小姑娘見她來幫忙反倒要被纏上了,眼淚刷地落下來,顫顫伸手要將那人推開。


    可她力氣小,根本推不動。


    趙蕎對她安撫地笑笑,旋即眸色一沉,蓄足了力氣抬腳照那男子的下巴就是一踹,接著左右開弓,兩個耳光清脆響徹客艙。


    那人猝不及防被掀翻,嗷地痛叫出聲。


    趙蕎迅速後退兩步,後背意外撞進一堵溫厚胸膛。不用回頭都知是誰。


    她底氣更足,甩開嗓子對那嗷嗷滾地的人震聲喝道:“動手動腳是上趕著找死嗎?你祖宗我可天生暴脾氣!”


    這陣接連的動靜足夠大,莫說船艙裏睡著的人都被驚醒,連甲板上的船工,以及從楓楊渡登船後就沒在客艙露過麵的船家老大,全都慌慌張張趕來察看動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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