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流淚滿麵的小姑娘餘悸猶存,轉頭撲進總算惶惑茫然坐起來的娘親懷裏, 奶貓兒似的小聲啜泣抽噎起來。
客艙中沉睡的人們驟然被驚醒, 並不能立刻理解發生了何事, 相互驚疑不定地小聲詢問,場麵立時嘈雜。
艙門上的厚簾子被從外頭撩起一半,船工們站在那裏朝內打量。
船工們身後站著膚色黝黑的船家老大, 五官模糊在夜色中, 讓人看不清神情。
他似乎吩咐了什麽, 有兩名船工立刻往裏走來,口中賠笑:“這位客約莫是上船之前喝多了,驚擾大夥兒休息,我們這就將他請出去。待他明早酒醒,我們船家老大與他一道給大家賠不是……”
雖說這艘船上的人較大船上那些要稍體麵些,但那也隻是相對而言。
畢竟會坐這種船出行的, 再如何也不會是什麽達官顯貴,出門在外大都願息事寧人,若與陌生人產生點挨挨碰碰的摩擦糾紛, 最多對罵幾句、推搡兩下就吞悶虧罷休了。
船家見得多,不會輕易惹火燒身,通常都兩不相幫。最多將衝突雙方分開,場麵上說和幾句就當無事發生的。
可趙蕎鬧這番動靜,一則是為向小姑娘施以援手,二則也是想借此機會不著痕跡地接近船家老大。
見船家老大沒有要請自己出去搭話的意思,趙蕎隨機應變, 後背迅速輕抵向賀淵的胸膛,聲音又輕又快:“攔著我點,你揍。”
繼而作勢又要往那男子衝去,口中大喊:“別攔我!不打斷他那朝別人胡亂瞎摸的狗腿,他就不知誰是他祖宗!”
形勢不允,她沒法向賀淵細細解釋,也不知他懂沒懂自己的意思。
好在賀淵沒有辜負她的期許。
他單臂環緊她的腰肢,一個旋身擁著她背了過去。
她不知賀淵在這個旋身的同時還做了什麽小動作,總之就聽見背後那人撕心裂肺哀嚎了半聲——
嚎到一半就轉為喉間瘀滯般的氣音,似乎疼得喘不上氣。
趙蕎是背靠賀淵沒瞧見他的動作,旁人可瞧見了。
當時地上那男子正掙紮著站起,伸長手臂想撲過去將趙蕎揪住扭打。
賀淵擁著趙蕎旋身背過去的瞬間,頭也沒回,單腿照後就是一個側旋踢,不偏不倚踹上他的腕骨附近。
客艙內頓時鴉雀無聲。兩個船工保持著彎腰扶人的動作,似有些傻眼。
“好了好,就算沒斷,最少也骨裂了,”賀淵嗓音淺清,平靜中隱隱有點安撫意味,“你乖些,我們別吵旁人休息。還想要如何?隻管發話就是,不必你親自動手。”
若非場合不對,趙蕎大概會雙腿一軟,倒在他懷裏笑出聲。
好一個“平日作天作冷冰冰,遇事卻狼犬般全力護主的矯情小郎君”。
看來賀大人對新身份適應良好,還知道自己完善細節,果然可堪大任。
*****
雖說趙蕎不是弱柳扶風的纖纖女子,但她不曾習武,力道有限。
若真要她赤手空拳揍一個成年男子,哪怕對方看起來不算很清醒,那也傷不到哪兒去,花拳繡腿而已。
所以若沒有賀淵那一腳踢出去,船家老大隻會命人將那個男子從客艙帶走了事,沒有必要將他們兩人也請出來說話。
冬末春初的夜裏,有呼呼風風聲挾著微涼水氣刮過耳畔。
從客艙出來時,趙蕎攏緊身上披風,回頭看向跟在身後的賀淵,拋給他個讚許的飛眼兒。
已近子時,天幕玄黑。
今夜本無月亦無星,可就在她這個笑意狡黠的飛眼兒過後,賀淵隻覺一片璀璨。
仿佛原本該高掛在穹頂的漫天星子,全被盛在了她的眼睛裏。
明明未著脂粉,明明無華服珍飾,明明腳步大剌剌毫無端雅矜貴的儀態,卻莫名透著野烈飛揚的生動明豔。
賀淵略有些狼狽地扭頭避開與她對視,偷偷吐納調息,平複著突然紊亂的心跳。
被冰冷河風拂過的耳畔與頰邊非但全無寒意,反倒迅速攀起灼心的熱燙。
雖還是什麽都沒想起,但他好像隱約有點明白,從前的自己為什麽會喜歡她了。
*****
船家老大將二人帶到船頭站定,接過船工遞來的水煙壺,苦笑歎氣。
“對不住,給您添麻煩了,”趙蕎抱拳,已擺出一副餘怒未消狀,“我這人脾氣就是壞,實在忍不得那般鳥氣。不過您放心,我絕不會讓您下不來台。等他醒來,若肯認份受下該他受的這頓痛,該賠的湯藥錢我賠,之後的行程裏也不會翻舊賬與他為難。要是他想靠岸報官,那我們也奉陪!”
先前她在客艙吼那幾句後,誰都知是那男子動了下流手腳,就算要鬧到靠岸報官,艙中那麽多人都會站在她這邊說話。
而船家老大之所以將她請出來單獨談,怕的就是這個。
無論他是個什麽身份的船家老大,都不會高興船客間的糾紛鬧到靠岸報官的地步,那很耽誤事。
“混江湖討生活的人脾氣都大,他自個兒不長眼。您這都大度地沒鬧著要報官,他若還蹬鼻子上臉,那不是吃飽了撐的麽?”船家老大暗暗鬆了口氣,蹲下去點起了水煙。
“好在他就是個短途客,明日中午靠岸就下,也免得您往後十來天裏看著他就心裏堵。”
“那可幸好,”趙蕎也跟著他蹲下,狀似隨口抱怨,“您說他那人也是嗬,幾十歲的人了怎麽沒個輕重?行程雖不長,畢竟也算出門奔波,登船之前竟還喝得那樣醉,生怕惹不上事是怎麽的?呿。”
河風抹亂她鬢邊發絲,亂糟糟貼在臉上,偶有幾根落到唇畔。她隨手撥了幾回攏到耳後,總是隨即又被風吹亂,隻得放棄這徒勞舉動。
忽地,風仿佛靜止了。
趙蕎疑惑地扭頭,發現賀淵站近了些,高大的身軀默默擋在她身側。
她抿住上揚的唇角,若無其事收回目光,繼續專心與船家老大攀談。
“不過也怪。他醉成那樣,身上卻沒半點酒氣,真不知是個什麽天上佳釀。”
船家老大咕嘟咕嘟吸了好幾口水煙後,才吐出長氣低聲笑道:“天上佳釀?嗬。我瞧著八成是喝了‘賽神仙’。”
“‘賽神仙’?這玩意兒聽起來怎麽有點耳熟?”
趙蕎蹙眉作思索狀,稍停片刻後,才恍然大悟般瞠圓了眼眸,緊張兮兮地小聲道:“那什麽‘神巫門’的水藥?”
船家老大笑看她:“當家的也聽說過啊?”
“這麽大的事誰不知道?新年才起頭時,官差就拿著榜文禁令沿街敲鑼打鼓,我雖聽得不明不白,但瞧見那榜文上頭是有皇帝陛下和帝君陛下落的璽印。反正聽說是若誰再信那個,要抓起來坐牢的!”
“若真隻是坐牢那倒便宜了。是處罰金後再送去做苦役!”船家老大笑嗬嗬糾正她。
“聽人說那水藥是神巫做過法的符化的,喝了能見仙境。一年半載的苦役換見一回仙境,那也不算虧啊,”趙蕎沒心沒肺般笑著嘖舌感歎片刻,又道,“不過話又說回來,既官府都將那‘神巫門’給禁了,他上哪兒買到的水藥?”
船家老大又低頭咕嘟了兩口水煙:“誰知道?管他咧。我也就隨口那麽一說,未必是真的。或許他真是醉酒呢?”
“就是,管他醉酒還是成了仙,與咱們什麽相幹?”趙蕎點點頭,順著他的意思話鋒一轉,“反正我與他那點兒恩怨就先撂一晚上,等他明早醒來您再幫著在我們兩方居個中。我給您麵子,隻要他不鬧,那我就不計較了。”
“爽氣!我就愛跟您這樣有度量的人物打交道,”她如此上道,船家老大自要投桃報李,“放心,回頭等他醒了,我先同他說道說道。本就是他理虧在先,您家那位沒真廢了他,已經算是宅心仁厚了,鬧個屁啊他!”
“那就勞您費心。等我家說書班子到原州撂地擺完頭一攤,我再回請您頓好的答謝。”
*****
回到客艙門口時,趙蕎環顧四下無人,便伸手扯了賀淵的袖子,領他走到門前船舷跟前咬耳朵。
“我感覺,那些‘短途客’就是為了買‘賽神仙’才特地登的這船。”
前個碼頭上船,下個碼頭就下,這路程根本不算遠,尋常人早兩日出門,辛苦些靠走路就能到。若運氣好遇到熱心腸,路上還能時不時搭一截順路的牛車、板車。誰願平白破費這份船資?
方才共五人登船,三位尋常客直接進客艙歇下。那男子喝完“賽神仙”後進了客艙,還有一人卻至今不見蹤影。
“那個沒進艙的,想來該是在岸上攬人來買這‘賽神仙’的掮客之類。將客交接給船家老大後,就與船工們待在一處了。
對趙蕎的這番推論,賀淵點頭表示認同。
趙蕎眉心擰緊:“但我有個事想不通。那船家老大仿佛故意拋出‘賽神仙’的話頭給我,後來卻又不願深談,似乎是在試探我對這東西的態度。我一時琢磨不出他打的什麽主意,你怎麽看?”
“我猜,他們帶的‘貨’大概不少,急著趕在船進原州界時賣光。因為船進原州界後,當地漕運署會有專人登船查驗人、貨。”賀淵眼神微凜。
通常若無必要,無論運貨還是載客的船,在始發地時官府不會特意登船細查,隻簡單盤問。但在抵達目的碼頭,尤其跨了州府時,當地漕運不但要登船查,還會對照船隊手中通關路引上的貨物明細開箱查。
趙蕎如醍醐灌頂,忍不住翻了對大大的白眼:“他想將我發展成‘新客’?!”
還真是富貴險中求,敢想又敢幹喲。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