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一行四人邊走邊問,將葉城北麵幾個較大的市集都轉了一圈, 最終沒能如願碰上從鬆原郡過來擺攤販賣“鳳羽草”的山民。
將近兩個時辰腳不停步, 趙蕎到底是累著了。
疲累加上失望, 她就開始毛躁躁耍賴皮。拽著阮結香的胳臂,腳步拖拖遝遝,沿路東張西望。
果子沒吃完又喊著買糖堆串兒, 跟糖堆兒攤主沒邊沒沿聊半晌;看見個賣香囊的攤子又湊了上去, 說自己啟程時的那香囊已經不香了, 鬧著賀淵幫她另挑了一枚新的,轉頭又同買香囊的小販相談甚歡。
她跟人都隻聊些有的沒的,家長裏短、風俗人情,根本不像是為著正事在打聽什麽,完全就是嘴巴閑不住。
最終,她在看到一間氣派的酒肆時, 更是索性停下不肯走了。
這間酒肆不小,足有三層樓,在整條街市上格外顯眼, 想來該是本地響當當的招牌。
此刻酒肆中或許有什麽表演,“咚咚咚”的激越大鼓聲伴著震天喝彩之音,惹得從門口路過的行人都要忍不住探頭朝裏張望一番。
趙蕎仰頭望望酒肆旗招上那三個筆走遊龍般的大字,撇了撇嘴,扭頭對賀淵道:“我要去那家吃午飯。”
“這裏不比……家中,午後市集就散,也沒有夜市, 估計下午問不到什麽,”賀淵冷靜的神情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不如回客棧,吃過飯後你就可以直接休息,我也好安排旁的事。”
韓靈也覺賀淵的提議有道理。
他們能在此地逗留的時日不多,既沒找到販賣“鳳羽草”的山民,不如早做安排,盡快啟程赴鬆原郡。
那邊多是當地人,按理會比這裏容易打聽到進崔巍山隱秘小道。
趙蕎挽住阮結香的胳臂,將周身大半重量靠在她身側。
此刻大街上人來人往,有些事她不方便細說,況且此刻她累得心中起火,也沒耐心解釋自己到要做什麽。
“那你和韓靈先回。”
“不行,”賀淵嚴肅直視她,“你得待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趙蕎道:“那你就老實跟著我。反正我是走不動了。”
賀淵拿她沒法子,稍作讓步:“先說好,吃完飯就走,不許喝酒。”
趙蕎嗤之以鼻:“不喝酒我進酒肆幹嘛?”
賀淵深吸一口氣,抿唇撇開頭。看上去是想吼人卻又忍下了。
“那就直接回。若走不動,結香可以背你回去。”
“呸!你是鐵打的,結香又不是,她也累啊!”趙蕎直接拖著阮結香往酒肆去,邊走邊扭頭對賀淵挑釁輕嚷,“你怎不說你自己背我回去?若你敢背,那我就回去。”
她分明故意氣人,說話時眼神、腔調全都嬌嬌橫橫,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個叫人頭疼的賴皮作精。
賀淵不知想到什麽,微僵片刻後牙根緊咬瞪著她的背影,仿佛周身血液都在瞬間直衝頭頂,麵紅耳赤直到脖子根。
分不清是氣惱還是羞窘。
這種時候,深知趙蕎脾氣的阮結香很聰明地選擇了閉嘴。
眼見無人圓場,韓靈趕忙拉著賀淵跟上:“行了,我就沒見你強贏過她。有什麽話進去坐下再說。”
長腿邁進酒肆的瞬間,賀淵神色複雜地撇頭向熙攘人潮中望了望,無聲又無奈地低歎一聲。
*****
此刻正是飯點,一樓大堂內高朋滿座。
正中有個戲台子,有紅綢從上頭橫梁懸空而下,末端纏在戲台正中的說書姑娘腰上。
說書姑娘身著淺灰色寬袖袍,與腰間紅綢成鮮明對比,分外惹人眼目。
台子兩側各擺了一個大鼓,兩名孔武有力的年輕男子各執鼓槌,鼓點韻律恰如其分地配合著正中那名唱鼓書的姑娘所講情境,倍添聲色,引人入勝。
離台子最近的幾桌是拚在一起的,坐了十幾個著武袍的少年少女,意氣風發地喝酒吃肉,聽書笑談,十分捧場地拍桌喝彩,將場麵吵得愈發熱鬧。
店小二熱情迎上來:“幾位客官,一樓堂內暫無空座,諸位看看要不上二樓雅座?”
二樓雕花圍欄後有珠簾紅幔隔出一間間小巧雅座,有些客人正執酒憑欄,俯瞰著堂中的鼓書表演,時不時也爆出喝彩聲。
趙蕎點點頭:“成。我們外地來的,還是頭回見識這種鼓書呢。勞煩小二哥給尋一間聽得清楚些的。”
店小二將他們領到二樓正對戲台那一側,徑自去了最角落那間。
“旁邊兩間眼下都還空著,這樣沒有旁的客人吵著幾位,能聽得清楚些。”
趙蕎頗為滿意,美滋滋坐下來點了酒菜。
賀淵沒好氣地輕瞪她一眼,繞過她坐到韓靈身旁,以此對她在百忙中還不忘吃喝玩樂的行為表示譴責。
店小二瞧出趙蕎是四人中做主的那位,趕忙道:“客官不嚐嚐‘鬆花釀’麽?這酒淡而柔,不上頭,午間小酌最為合適。”
“鬆花釀?就你們旗招上寫的那個?”趙蕎以食指撓了撓耳後。
店小二稍愣,旋即又若無其事地笑道:“以往的旗招上是‘鬆花釀’,年前東家才讓換了,如今的旗招上是咱們店的商號,‘一江春’。”
“哦,我不識字,見笑了,”趙蕎尷尬笑笑,“那個,聽你說那鬆花釀似乎偏清淡?”
“若您想嚐嚐烈點的酒,那就‘綠裳,”店小二瞧她不似習武的身板,料她酒量不會很大,便又道,“不過這酒可烈,行伍的戰士都扛不過半壇子,沒個三五時辰那都站不直。”
賀淵再按捺不住,投來一記冷眼警告。
趙蕎給他瞪回去,又對店小二道:“就先來一壺‘鬆花釀’嚐嚐再說吧。”
店小二退出去後,大家怕突然有侍者進來上菜,隻能撿幾句閑話聊聊。
桌上有三個事先備好的小碟子,一份炒糖豆,一份果脯,一份鮮果。
分量都不大,想是給客人在等上菜的間隙打發時間的零嘴。
韓靈拈了幾顆炒糖豆放進口中,笑瞥趙蕎:“我就奇怪,你挺聰明一姑娘,怎麽那麽不愛讀書?若你肯將到處與人磕閑牙的精力花一半在讀書上,想必不是池中之物。”
趙蕎年少時曾在官辦明正書院求學三年,一個月裏在老實坐在講堂內的時間加起來最多三天,逃學逃得夫子們都沒了脾氣,最終以所有功課交白卷的驚人之舉“完成學業”。
這事當年在京中也算轟動一時,韓靈自是知道的。
這大半個月朝夕相處,他看到了與京中傳聞不盡相同的趙二姑娘,心中很是為她可惜。
在他看來,以趙蕎尊貴的出身,加之她聰慧機變的天資,若年少時用心向學,如今必定是個極其出色的人物。
趙蕎單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睨他:“我不識字的,怎麽讀書?”
“說反了吧?一般人都是因為不讀書才不識字的。”韓靈茫然。
趙蕎咬著糖豆淡淡勾唇:“你看我像‘一般人’嗎?”
不知為何,她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刺得賀淵心中一疼。
賀淵隨手抓了幾個果脯,反手拍進韓靈口中。
猝不及防的韓靈鼓著兩腮瞪向他,一時說不出話來。賀淵也不解釋什麽,扭臉看向牆上字畫,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趙蕎噗哧笑出聲。
韓靈雖什麽都不知,卻也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無意間冒犯傷人了。於是胡亂嚼了滿口果脯吞下,忙不迭向趙蕎致歉。
趙蕎輕輕搖頭,穩了穩才對韓靈笑道:“若你從前問我這些,我大概會掀桌罵你祖宗十八代。如今大家相處這大半個月,也算有點情分的朋友了,問就問,沒事兒。”
“我年幼開蒙時就發現自己天生有缺,夫子教過的字明明認真記下了,可轉頭再看就又變得陌生,”趙蕎頗為無奈地聳聳肩,“小時怕旁人知道後會以為我是怪物,不敢跟誰說,也想不出好法子遮掩,就隻能成天逃學。”
畢竟,被當成個不學無術的紈絝,總比被看做是個頭腦不健全的半傻子強。
韓靈唏噓喟歎,小心翼翼地問:“那,既這般,你是怎麽混過書院入學考的?”
鎬京的明正書院屬國子學轄下,每年的入學考都是京中萬眾矚目的大事。
趙蕎奇怪地看他一眼,指了指自己:“我,不考學直接就讀,是一件很難的事嗎?”
韓靈一拍腦門,笑著搖搖頭:“是我傻了。”
都怪這些日子她的言行舉止太過親切隨意,他偶爾會忘記這是信王府二姑娘。
見她不避諱這個話題,賀淵難得多嘴一句:“既讀不進書,在書院坐三年也難受,你家裏沒想過這個?”
“那時還是我父……父親當家呢,他在家是個甩手掌櫃,什麽事都不問緣由的,反正逮著逃學就打一頓。後來見總也打不服,就說必須去書院,混完三年就再不管我讀書的事,別連累家裏被人笑話。”
賀淵聽得心中發酸發疼,指尖動了動,也不知自己想幹嘛。
“你家中,就沒個知曉內情,幫你說話的?”
“有哇!”趙蕎笑眼晶晶亮,“我大哥!”
阮結香扶額,將頭扭向一邊,小聲嘀咕:“完,捅話簍子了。”
桌上另兩位還沒見識過那陣仗。
她家二姑娘誇起兄長來,輕易可是閉不上嘴的。
*****
果然,一直到酒菜上齊,趙蕎還在滔滔不絕。
“……那我大哥就說,‘世間除了有書有字能讓人學而悟道外,還有言語、歌舞、畫像,再不濟還有活生生的紅塵煙火。隻要有心向學,不拘泥非要拿起書本。走到人最多的地方去,聽別人說話,看別人做事,也能學著活出個好樣來。每個人就這一輩子,有今生沒來世的,不可渾渾噩噩從生到死。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要讓天地知道我來過’。”
她端起酒盞抿了一口,目光掃過神色各異的賀淵與韓靈,與有榮焉地抬起下巴。
“我大哥很厲害吧?天資過人、品行出眾、潔身自好!長像俊美、性情溫柔,待我嫂子那叫一個春風蜜意,對我們這些弟弟妹妹也是盡職盡責,長兄如父!”
韓靈目瞪口呆地點點頭。
京中都知,除了信王趙澈,旁人輕易是降不住這位二姑娘的。看來傳聞不假。
她這滔滔不絕誇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沒見詞窮,對兄長的敬服之情都快掀翻房頂了!
哇啦哇啦嘴沒停過,樓下熱鬧說鼓書那麽大動靜都沒蓋住她的嘴。
她還嫌沒誇盡興,謹慎停了停,確認不會隔牆有耳後,壓著嗓子眉飛色舞地補一句:“大事上更了不起!不是我吹噓,他文能提筆定國策,武能渡江斬叛臣!”
這話她還真沒吹。
在昭寧帝還是儲君時,信王趙澈已被秘密攬入儲君府儲政院,如今許多大政方針的最初構想都由他主持草擬。
例如現今各州府設官辦蒙學,與國庫各擔一半花費,供貧家幼童免學資開蒙兩年;
牽頭協調皇家少府會同工部鑄冶署及兵部,聯手研製新式戰艦,意圖重建遠航水師,以便護商旅通行海上商道等等。
這類利國利民、功在千秋的大政,都是信王趙澈在總攬儲政院事務時定下雛形的。
而昭寧帝登基前,徹底掃定意圖聯動各地世家叛亂裂土的允州薑氏那一役,最關鍵的轉折點便是信王趙澈獨自趁夜強渡瀾滄江,赤手空拳奪敵之刃,連斬薑家家主及少主兩顆人頭,使朝廷兵不血刃接掌允州。
雖信王趙澈的赫赫功業確實當得起任何溢美之詞,可賀淵聽得莫名不是滋味。
“你壓著我筷子做什麽?”他淡淡一哼,幽幽抬眼睇向趙蕎。
他原本伸了筷子出去打算挾一片春筍燴,她卻蠻霸霸將他的筷子壓在了盤子邊沿。
趙蕎眼神凶惡:“韓靈點頭了,你沒有。怎麽的?敢說我大哥不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兒?”
一旁的阮結香拚命以眼神暗示賀淵:快說是!若實在說不出,就點個頭也行!
阮結香以過往經驗判斷,但凡賀大人今天敢說自家殿下半個字不對,二姑娘怕是要擼起袖子站起來開罵,不將賀大人罵到雙耳失聰不算完。
“若你大哥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兒,那你將……”賀淵瞥瞥交疊在一處的兩雙筷子,淡聲道,“將帝君陛下,置於何處?”
這個問題有點小陰險。一般人再怎麽著也沒膽子大放厥詞,說出“帝君陛下不如信王殿下”這種話。
可趙二姑娘並不是“一般人”。
“哦,他啊?他是不錯。但比起我大哥,那就隻有一點稍強,”趙蕎收回筷子,兩眼笑成狡黠的彎月牙,狐狸似地,“他比我大哥老。哈哈哈哈!”
“帝君陛下也才不過而立之年,”賀淵哼聲嘀咕,“你這樣盲目吹捧、浮誇溢美,你大哥知道嗎?”
“當然知道,我經常當他麵誇的。”趙蕎樂不可支地開吃了。
賀淵咀嚼著口中的春筍燴片,麵無表情地想,這春筍入喉苦中帶澀,回口毫不甘甜,微酸。
定是原州水土不好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