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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六章 煉獄(二)

  他要讓她知道,留在他的身邊,並非如她所想那般美好滋潤。今日的事,隻是千千萬萬樁裏麵的一份而已。


  浴池宮之內,燈光幽幽,廊下的八角宮燈隨風微微搖晃,將這滿殿之中的物件,全都籠罩上一層淡淡的清輝。


  長生身處那一片清輝之中,語氣波瀾不驚,卻是透著徹骨的寒意。


  沈丹聞言一駭,心中泛起絲絲酸澀。


  她何嚐不知這是一條不歸路,今日的場景,她看得真真的。


  人彘……光是聽著,就足夠駭人得了。


  長生見她目光閃爍,卻又不語,便徑直從她的身邊走過,舉手投足間攜著淡淡沐浴芬芳。


  “榮華富貴,並非難事,隻是你有命去享受嗎?這宮裏貪心不足,反而害了自己的人,數不勝數,多你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長生一字一頓,壓低語氣。


  沈丹聞言又是一怔,她的嘴唇顫動一下,似乎是想說什麽,可她到底沒有說出口,隻是緊緊抿唇,生生止住自己的不得不說的那些話。


  她一直沉默著,默默抬起手裏的披風,繞到殿下身後,輕輕披在他的身上。


  長生見狀眉頭微蹙,又旋即展開。


  看來,她是執意要留下了。


  長生負著雙手,邁步出去,沈丹連忙跟上。


  今晚注定是個難眠之夜。


  長生雖然沐浴,卻並不準備就寢休息。他捧起書來看,打發這漫漫長夜。


  沈丹原本侍候在旁,誰知,殿外的春公公悄悄給她使了一個眼色。


  沈丹見了,連忙悄聲走了出去,問他何事?

  春公公壓低聲音道:“皇後娘娘讓姑娘過去問話。”


  沈丹聞言頓了頓,沒有馬上走動。


  春公公見她磨磨蹭蹭,忙道:“你還杵著作甚?”


  沈丹忙應了一聲是。


  不知為何,經過了白天的事,她的心裏有些害怕見到皇後娘娘。


  這會兒天還沒黑透,但宮燈已亮,照得滿園光亮。


  沈丹小心翼翼地來到慈寧宮,才一進殿,便聞一股清苦之香。


  那是藥香。她在慈寧宮呆了不過半個月,經常能聞到這樣的藥香。


  皇後娘娘的身體說弱不弱,說強也不強,雖未大病,卻是湯藥從不離口。


  娘娘的湯藥都是焦長卿一手料理的。


  沈丹小時候也喝過那治病的苦藥,隻是如今到了這宮裏才知道,這苦藥也有這麽好聞的。


  孟夕嵐長發鬆鬆散散地綰成了一個發髻,斜靠在軟榻之上,身上隻穿著中衣,肩上披著一件薄紗,麵容溫和,閉目養神。


  焦長卿焦大人站在她的旁邊,不躲不避,與她說著話。


  “娘娘,這毒物的來源,定是從宮外而來。而且,這毒物無色無味無嗅,善用此物之人,必定是老手。”


  孟夕嵐聞言睜開雙眸,眸光犀利,在明亮的燈下更顯得耀眼奪目。


  “老手?看來此人善用毒物了。”


  “是,不僅善用,而且,深諳此道。”


  焦長卿語氣低沉,神情認真。


  “既是老手,必定有跡可循。”孟夕嵐眼中精光乍現,語氣冷凝。


  焦長卿拱拱手道:“娘娘,為太子,為社稷,微臣願盡綿薄之力。”


  “師傅肯幫手,自然最好。”孟夕嵐一邊說一邊向他伸出手去。


  焦長卿見狀略有遲疑,跟著抬手與她相握。


  後宮嬪妃本不該與任何男子有肌膚觸碰,就算是太醫也不行。


  可是這會兒,她卻和焦長卿十指相握,這便是大大的禁忌。


  難道,宮中那樁隱晦的傳聞是真的?

  沈丹不敢多看,匆忙低頭。


  她不懂,皇後娘娘為何會這麽做?而且,還是當著自己的麵?

  焦長卿隨後告辭,寶珠讓著沈丹上前說話。


  孟夕嵐一早就看見她了,但她沒在意,反而和焦長卿握了一下手。


  “怎麽樣?你在太子宮裏待得還習慣嗎?”


  孟夕嵐稍微坐直了身子,端起一碗茶,看也沒看她一眼。


  沈丹恭恭敬敬地回道:“多謝娘娘記掛。奴婢在那邊一切都好,殿下待奴婢也很好。”


  她不知自己為何這麽說,隻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其實,她在太子宮裏的一舉一動,孟夕嵐全數知曉。她不過是故意問了這麽一句,見她回答乖巧,便知她還熬得住。


  長生的性子,她很清楚。


  他的脾氣不小,但他苛待宮人的人。他對她隻會冷漠,但不會虐待。


  “你知感恩最好。”孟夕嵐抿了口茶之後,抬眸看她道:“白天在內務府,你也是見過些世麵了。”


  沈丹垂眸不語,隻是點頭。


  那等慘狀,絕對讓人永生不忘。


  “當初你自薦去太子身邊,本宮沒有責備你,反而成全你?你可知其中緣由?”


  孟夕嵐沒有讓人給她賜座,而是讓她站著說話。


  “奴婢不知……”沈丹遲疑回答。


  娘娘城府頗深,她何嚐猜得到她的用心。


  孟夕嵐沉吟片刻,隻把肩上的薄紗緊了緊,隻道:“因為留在太子身邊的人,結局隻有兩種。要麽是榮華加身,如履薄冰,要麽就是不得好死。”


  沈丹聞言後背泛起陣陣寒意。


  “忠心的,這一生斷然不能為自己而活。要為主盡忠,傾其所有。不忠心的,威逼利誘,處處都是好處,也處處都是陷阱。運氣好的,可以多活幾天,命不好的,便是生不如死。”孟夕嵐淡淡地說完這話。


  “沈丹,你要怎麽選?”


  她突然話鋒一轉,惹得沈丹微微一驚。


  她連忙跪了下來,磕頭道:“奴婢願為殿下赴湯蹈火,肝腦塗地。”


  孟夕嵐聞言輕笑:“你這話,本宮先記下了。日後,你若是想要反悔,本宮可不饒你!”


  這一句清清淡淡的話,落在沈丹心中卻又千斤重。


  沈丹從慈寧宮離開的時候,腳下猶如千斤重,恨不能每走一步都要歇息片刻。


  她不是空手而回,皇後娘娘賞賜給了一把琴。


  她賞了她東西,卻沒有派人護送。這把琴這麽重,她一個人根本就抬不動,走也走不多遠。


  宮中的甬道上,人來人往,那些太監宮女見她這般,不由暗自納悶。


  他們有認得她的,也有不認得她的。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肯幫她一把,將琴送回了太子宮。


  長生仍在看書,見春公公進來道:“殿下,沈丹姑娘回來了,娘娘還賞賜給她一把琴。”


  長生聞言看了看他,表情略顯不悅。


  她回不回來?有什麽要緊?

  春公公見他盯著自己,忙低頭道:“殿下,她好歹是娘娘看中的人,留著定有用處。”


  長生聞言勾起唇角,似笑非笑:“是啊,她肯定是有用處的人。”


  春公公見他話裏有話,忙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沈丹放好了琴,再度回到殿下身前。


  “母後賞你東西了?”長生明知故問,沈丹低下頭道:“是,娘娘賞賜奴婢一把琴。”


  “嗬,你的運氣不錯。”


  沈丹咬唇輕語:“這都是為了殿下。娘娘說了,殿下看書看累了,奴婢可以給殿下彈琴解乏。”


  長生聞言隻是冷冷道:“你的琴聲,太過炫技,我不喜歡。”


  沈丹聞言仍是咬唇,不再言語。


  漫漫長夜,萬籟俱靜,晚風習習,沁人心脾。


  …


  自從,突厥人接手六州城之後,雖然明麵上沒有洗劫百姓,但他們還是第一時間將糧庫搬了個幹幹淨淨。


  那些儲備糧草,全都被突厥人拿走了。而如今,新米還沒下來,陳米又被哄抬起了價格,情勢不容樂觀。


  屠都一走就是一個月,無憂在府邸養胎,害喜嚴重,每日不得安寧。


  身上的難過,無憂還能忍住,可心裏的不安,才是她最害怕的。


  自從上次吳明士向她表明心中所想之後,無憂再也沒有宣見過他,一次都沒有。


  這府邸的下人們,漸漸都摸熟了這位大妃娘娘的性情。


  她是個極其喜歡安靜的人。而且,不喜奢靡,凡事都喜歡簡簡單單。


  霍佳的安胎藥很有用處,無憂雖然害喜嚴重,但脈象平和。


  這一日,無憂憑窗而坐,遙想家鄉。


  明珠進來侍奉,見她出神,便輕聲勸慰。


  明珠將藥碗送到她的嘴邊,安撫她道:“殿下,到時辰了。”


  無憂轉頭看來,微微皺眉,就著她的手,喝了個幹淨。


  明珠拿來蜜餞給她潤口,她卻搖頭。


  “喝得多了,反而不覺得苦了。”


  明珠見她悶悶不樂的,便道:“殿下,您可得把心放寬了。”


  她的心情好,腹中胎兒才會長得好。


  無憂聞言點頭,自然知道輕重。


  整整一個月過去了,大汗還未回來,殿下的心裏不安也是難免的。


  “殿下,吳大人今兒又來了,殿下要不要見他?”


  無憂聞言眉心一凝。


  她不想見他,若是見了他,他定會又說起那些話。


  讓她選擇的話,讓她不知所措的話。


  “殿下,奴婢覺得吳大人不是壞人。”


  明珠有心替吳大人說話。


  無憂稍微遲疑一下才道:“讓他進來吧。”


  明珠聞言一喜,隻道:“是,奴婢這就去請他進來。”


  吳明士整整衣襟,來到公主殿下跟前。


  “臣……”他還未開口行禮,便聽無憂淡淡開口道:“你若是還是來逼我的,那就什麽都不用說了。”


  吳明士聞言仍是規規矩矩地行禮,然後,開口道:“殿下,微臣不是故意要為難殿下,隻是市局如此。”


  無憂撫著小腹站起身來,道:“我可以給我舅父寫信,但其中的內容,隻會是問候體恤,絕對不會關於突厥軍情的隻言片語。我也可以為大汗引薦舅父,但是,他們相見,不是為了彼此試探,而是議和。”


  吳明士聞言一怔,沒想到她想到這些。


  “殿下,水火難容的道理,難道您不知道嗎?”


  “我懂,可是請吳大人來說說看。誰是火?誰是水?”


  吳明士麵露難色,隻道:“殿下,對於突厥來說,咱們北燕就是肥水之地,他們世代放牧為生,顛沛流離,他們喜歡草原敬畏草原,可他們更喜歡北燕豐富的物產!可對於北燕來說,那突厥就是烈焰猛火,可以輕易燒毀北燕的江山社稷。”


  “殿下這就是水火之分。水能滅火,而火也能沸水,兩者如何相容?”


  無憂看著他一臉沉重的神情,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我腹中的孩子就是水火之容。吳大人,他是北燕和突厥的血脈,正如當今北燕的皇帝,他也是北燕和突厥之子。”


  吳明士聞言微怔,一時卻沒了應對之詞。


  無憂見他沒了話說,不禁輕輕一笑:“怎麽了?吳大人不是策士嗎?您最是能言善辯,怎麽麵對我就沒了話說?”


  吳明士忽地苦笑一聲:“殿下聰明過人,微臣無話可說。隻是,殿下您能說服得了微臣,您能說服得了大汗嗎?”


  無憂聞言默默轉身,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她能說服屠都嗎?也許可以的……


  等到這孩子平安出生,她把他送到大汗的麵前,讓他仔細看看這孩子,看看孩子稚嫩的眉眼,摸摸孩子稚嫩的小手,他會改變主意的。


  稚兒無辜,最是需要人保護。


  在突厥十六部和北燕,有多少這樣稚嫩的嬰孩,他們都是無辜的。


  十天之後,屠都終於回來了。


  這一次,他為無憂帶來了好消息。


  因著突厥要收複西北方的小部落,所以,暫時不會對北燕出兵開戰。


  “隻是暫時不開戰而已。您讓臣妾如何歡喜?”


  屠都微微皺眉,輕拍她的手背:“就算隻有數月也好,最起碼你可以安心養胎。”


  她懷著身孕,不可整日憂心忡忡。


  無憂轉頭看他的臉,一月不見,他看起來消瘦了不少。


  “大汗怎麽瘦了?”她放慢語氣,轉開話題。


  屠都見她關心起自己來了,眉間一緩,淡淡說道:“你不也是一樣。”


  他的視線緩緩下落,落在她的小腹上。


  他離開的時候,她的肚子還沒有顯懷,但是現在,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鼓起來了。


  無憂見他盯著自己的小腹,便主動握住他的手,送到火盆旁邊,稍微暖了暖,方才覆在自己的小腹之上,小心撫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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