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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七章 煉獄(三)

  隔著衣料,隔著柔軟的肌膚,他可以感覺到那腹中孩兒的細微萌動。


  那種感覺很奇妙,像是把這世上最柔軟之物捧在手心,小心翼翼,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


  屠都隻是輕輕碰了一下,便下意識地收回了手。


  無憂見狀微怔,抬眸看他,卻見他的臉上並無不喜之色,隻是局促不安。


  這還是頭一次,她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不知所措的神情。畢竟,打從見他的第一麵起,他就是一副桀驁不馴,不可一世的樣子。不管她如何求他,勸他,都不能讓他心中的銳氣減去半分……


  屠都緩緩站起身來,一麵搓熱自己的掌心,一麵沉聲道:“眼下,我隻能為你做到這些,你千萬不要奢望,北燕和突厥可以和平共處。我不想你,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無憂聞言垂眸不語,心中的種種念頭,無形之間,慢慢編織成了一張網,從橫交錯,無限伸展。


  “大汗,咱們許久未見,今晚就不要再說這些了。”


  她再度開口,說出來的話,卻是讓屠都微愕。


  他轉身看她,目光凝視著她那張溫和靜好的臉,似乎想從上麵找尋她不介意的緣由。


  她的心中從未放棄過對故鄉的執著,可是今天,她為什麽突然沒那麽在意了?然而,在他的眼中,無憂就像是可以一碗看到底的清水,清潔無暇,什麽都隱藏不了。


  “你今天怎麽不一樣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屠都不禁發問道。


  無憂搖搖頭,淡然一笑,望住他道:“臣妾沒事,這府邸固若金湯,更不會有什麽事情發生。臣妾……”話到一半,她緩緩站起身來,走到屠都的身後,伸出細長的胳膊,抱住他挺直的後背,輕聲道:“臣妾隻是太想念大汗了。”


  這一句柔聲蜜語,足以讓人心中動容。


  屠都隻覺自己的喉嚨裏哽了一下,那些原本想要宣之於口的疑惑和不解,瞬間消失地無影無蹤。


  他何苦要疑她?她不過是個心懷不安,怯生生的孩子。


  他轉過身來,對上她那雙清澈如水的黑色眸子,心底壓抑許久的柔情,終是翻湧而出。


  他回抱住她,抱得緊緊的,歎息幾聲,方才開口道:“我何嚐不是一樣的惦記著你。”


  自從母親死後,他心中再也沒有可以惦念的人了。可是如今,他的身邊多一個她,原以為隻是逢場作戲,彼此利用,誰知,她卻悄無聲息地走進了他的心中,然後大張旗鼓地住了下來,還給他帶來了一個小人兒。


  想到這裏,屠都不自覺的又是一歎,雙臂暗暗收緊。


  他何嚐不想日夜與她相伴,在草原上策馬縱橫,賞盡無數美景。


  無憂的呼吸微微有些困難,悶聲說道:“大汗,臣妾有點難受。”


  屠都後知後覺,慢慢放開了她。


  他撫著她的肩膀,臉上柔情乍現,有些笨拙地替她順著胸口。


  他看似無心的舉動,卻惹得無憂臉頰微紅。無憂輕輕阻了他的手,握著他的手掌:“大汗,還未用晚膳吧。臣妾命人去準備準備。”


  她還未轉身,屠都又把拉回到自己身邊:“不急。”


  他不願人多紮在眼前,他隻想和她單獨相處。


  兩人依偎而坐,此處無聲勝有聲。屠都望著無憂,眼中滿是寵溺。無憂靠在他的肩膀,指尖輕輕摩挲著他手背上的刀疤,嘴角微微彎著。


  窗外皎潔月光,清輝滿地。


  兩人肌膚相親,情愫滋生,隻把彼此的煩惱全都拋到腦後,唯有眼前人才是最真切,最重要的。


  次日一早,吳明士收拾整齊,來到正廳外準備覲見大汗。


  誰知,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來傳喚。


  日頭漸毒,吳明士的額頭冒出汗珠,抬手用袖子拭汗。


  須臾,他見到了明珠從身後的廊下走過,忙喚住她道:“姑娘請留步。”


  明珠走過來對他行禮:“大人,您怎麽還在這兒呢?”


  吳明士道:“我還在等大汗過來議事。”


  明珠聞言俏臉一紅,笑著睨他一眼:“大人,您還是別等了。大汗還在和娘娘那處歇著呢。”


  吳明士似乎早有預料,隻是點了點頭。


  正所謂,小別勝新婚。這也是人之常情。


  忽然間,吳明士想起那日,公主殿下和他說話的樣子。


  明明是那麽柔柔軟軟的一個人兒,可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倍感信服。


  也許……她真的有辦法……


  吳明士這般想著,搖頭輕笑,轉身離去。


  此時,無憂早已經起了。


  到了時辰,她必須要和安胎藥。


  屠都稍有些不安,隻讓霍佳過來為她診脈。


  昨晚,他沒能控製得住自己,有些太過急切了些,不知傷了她沒有,還有她腹中的胎兒。


  霍佳心領神會,隻讓穩婆過來查看一下,方才過去診脈。


  “娘娘胎氣穩固,隻是有孕在身,還是小心些才是。這床底之事,自然是越少越好。”


  無憂聽得這裏,紅臉低頭,幸好有紗帳擋住,旁人看不見,唯有屠都盡收眼底。


  她越是嬌羞,屠都越是喜歡,隻是凡事不能太過。


  無憂端著藥碗,將湯藥喝下,複又躺下休息。


  屠都為她輕輕蓋好薄被,溫和說道:“昨兒的事都怨我了,你好生休息。我去去就回……”


  誰知,他才一起身,無憂便扯住他的袖口,軟聲求道:“大汗若是沒有急事,便再陪陪臣妾吧。”


  她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個粘人的小孩子。


  屠都心裏驀地一軟,便又坐回來看她:“我不在,你才能睡得好些。”


  兩人膩在一起,耳鬢廝磨,難免情動。


  無憂閉了閉眼睛,再開口時,語氣略帶酸楚:“臣妾害怕,臣妾一覺起來,大汗就不在了。”


  此言一出,屠都眸光微沉,合握住她的小手,輕聲安撫:“莫怕,我就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無憂聞言輕輕一笑,安然睡去。


  須臾,她翻身睡熟,屠都才輕輕起身,臨走之際,在她的臉頰落下一吻,甚是溫柔。


  明珠讓著大汗出門而去,卻不知,紗帳之中的主子,早已經睜開雙眸,默默望向帳頂,目光微微閃爍,忽明忽暗。


  ……


  天光大亮,內務府徹夜整理,終於將太子宮裏下毒一事,查出了些許頭緒。


  小六子並非是無辜之人,他在宮外仍有親聯,雖說隻是外五付的表親,卻還是有牽連之人。從他們的手裏搜出來的銀子,居然全是宮中發配的銀子。


  宮中的銀子,皆有記號,月月記賬。


  高福利推算,那小六子不是主謀,然而卻是知情人。


  他被人除掉,乃是不得已之舉,因著是倉促之下做出的決定,所以,思慮不周,留下許多後患。


  如此倉促行事,背後的緣由到底是什麽?

  有了線索,便是好查。


  查來查去,一層層地往下剝皮,最後露出來的線索,居然直指一個人。


  張蓉兒……一個被隱藏在深宮之中多年的女子。宋雯繡死後,宋家沒了勢,隻得返鄉。而張蓉兒,因著是周天佑的生母,所以,孟夕嵐留她一命。她這些年來,一直在宮外的佛寺隱居,潛修佛法。


  之前,她曾回宮短住半年,但年關過後,複又再次出宮修法。


  她在宮外,孟夕嵐從未忘記過她,隻是,她再也不是她的威脅。然而,這毒藥的來源,竟然是從她的手中而來。


  一個隱居在寺廟之中的廢妃,如何能得到這樣的毒物?不用說,她的背後還有人在……


  事情查到這裏,自然不用內務府來插手了。


  孟夕嵐將此事給壓了下來,周佑宸聽聞此事,眉頭緊蹙,正想要派人去宮外拿人,卻被孟夕嵐阻止了。


  “皇上,您若是信得過臣妾,就把此事交給臣妾來辦。”


  周佑宸凝眉看她,沉吟片刻,才道:“事關太子,朕還是親自料理吧。”


  孟夕嵐輕輕搖頭:“皇上,說起來這也是後宮的事,既是後宮的事,還是臣妾的責任。”


  她知道他在擔心什麽,隻道:“她到底是二皇子的生母,臣妾不會為難她的。”


  周佑宸聞言眸光又是一沉。


  “朕擔心的不是她,而是你。”


  孟夕嵐輕輕一笑:“宮中風風雨雨這麽多年,臣妾早都已經百毒不侵了。”


  此番,太子宮中有事,她的心裏為之一震,可還不至於亂了心神。


  翌日一早,周天佑來慈寧宮給母後請安。


  他一向話少,平時隻是吃一碗茶就起身走了。


  可是今日,孟夕嵐把他留了下來。


  “禦書房的功課,耽誤一天也不打緊。今兒母後要見一個人,說起來這個人也和你有關,所以,你也一起見一見吧。”


  周天佑聞言微微一怔,不知母後到底是何用意?


  他隻好穩穩當當地坐了下來。


  孟夕嵐一早就派人出宮將張蓉兒接進宮來,算算時辰,也該到了。


  周天佑坐了片刻,忍不住起身問道:“母後,您想讓兒臣見的人是誰?”


  不知為何,他越是坐下去,心裏越是不安。他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孟夕嵐輕輕開口:“你的生母,張蓉兒。”


  周天佑聞言心中咯噔一聲,因著麵紗遮著,他臉上驚惶不安的表情才不被人看見。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一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看向母後,深沉的眼眸中泛起一絲迷茫困惑之色。


  “母後……您為何……”


  他在母後身邊長大,記憶中隻見過生母三次。說實話,他已經連她的模樣都記不清楚了。


  孟夕嵐一臉溫和:“你不要怕,本宮隻是想起與她多年未見,心中難免惦念。本宮讓她進宮,想與她敘敘話。你也不要拘束,她好歹是你的生母,對你有生育之恩。”


  是啊,生育之恩……他出生不過三天,她就差點親手把他親手掐死,隻因他長相駭人。後來,她還為此變得瘋瘋癲癲,成為宮人們的笑柄……


  周天佑眸色一沉,低著頭應了聲是。


  須臾,寶珠讓著一位尼姑打扮的婦人緩步進殿。


  張蓉兒垂眸斂目,神情淡然,一步一緩走入大殿。


  孟夕嵐靜靜看她,忽想起她當年入選進宮的情景。


  她和宋雯繡,那會兒都是最好的年紀,清麗麗地往那裏一站,就像是一朵朵水靈靈的花。


  “貧尼莫念給皇後娘娘請安。”


  張蓉兒跪地行禮,口中隻稱自己為“貧尼”。


  周天佑原本是低著頭,待聽見她的聲音,方才僵硬地轉過頭,朝她看了過去。


  幾年未見,他看不出她的模樣有何變化,現在的她,完全像個佛門中人,寡淡平和。


  孟夕嵐看著一臉波瀾不驚地張蓉兒,轉眸看向周天佑:“佑兒,你還記得她嗎?”


  張蓉兒用餘光看見了幾步之外那一抹青衣身影。


  她的心髒瞬間收緊,麵上卻不敢露出分毫。


  “回母後,兒臣不認得了……”周天佑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張蓉兒眉心微動。


  如此細微的變化,孟夕嵐看得真真切切。


  “佑兒,她是你的生母,張蓉兒。快去給她行禮問安。”


  孟夕嵐知道周天佑是故意這麽說的。


  周天佑稍有遲疑,但還是順從起身,誰知,還未來得及行禮,對麵的張蓉兒,卻是把頭一低:“貧尼受不起……二皇子殿下是身份尊貴的皇子,而貧尼隻是一介草泥之人,受不起您的行禮。”


  她這麽一番話,無疑又把她們母子之間的距離拉開了許多。


  周天佑站在原地,攥緊雙拳。


  她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她真的厭惡他,厭惡到了這般地步,居然連他的行禮問安都不願受?

  孟夕嵐聞言故意皺眉道:“你這又是何必呢?你們母子倆難得見上一麵,你就讓佑兒盡一盡心意吧。還有,你如今在宮中仍有名分,你何須自稱貧尼?”


  張蓉兒聞言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道:“多謝娘娘一番好意。隻是貧尼如今是脫離紅塵,了無牽掛之人了,實在受不起二皇子的恩待。”


  好一句“了無牽掛”,這麽說她是徹底不想要他這個兒子了。


  周天佑心中一窒,隻覺她的話就像是冷刀子一樣,深深地戳進自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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