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八章 煉獄(四)
自己的生身母親,居然厭惡自己到了如此地步……
周天佑心中越想越難受,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孟夕嵐將他的神情盡收眼底,心中暗歎:這個傻孩子,心中必定又徒增傷悲了。他何嚐能明白,張蓉兒之所以和他劃清界限,並非是真心冷漠,不願要這個兒子,而是,她心中清楚明白,她隻有和他撇清關係,方才不會連累他。
孟夕嵐沒有讓周天佑離開,仍是讓他候在一旁。
她的話鋒一轉,看向張蓉兒道:“說起來,咱們有幾年沒見了。”
張蓉兒垂眸道:“回娘娘,有五年了。”
上一次她回宮,還是因著皇帝生辰。
孟夕嵐微微含笑:“時間過得真快,一晃都五年了。”
“怎麽樣?看你的氣色,這五年來,你似乎過得不錯。”孟夕嵐淡淡發問,擺出一副想要和她敘舊的態度。
說話間,竹露親自搬來椅子給張蓉兒,她走到她的身邊,靜靜打量著她的眉眼神情。
現在的她,整個人看起來沉靜如水,完全不似當初因著二皇子而瘋瘋癲癲的邋遢模樣。
“多謝娘娘記掛,寺中的生活清淡安寧,貧尼可以專心修法……”
她的話還未說完,孟夕嵐便出聲打斷她:“這些年,你一直在宮外,對宮中的事情,怕是毫不知情吧。”
張蓉兒聞言一怔,隻道:“貧尼一介戴罪之身,怎敢過問宮中事?”
孟夕嵐望住她的臉,嘴角微笑的弧度,漸漸消失不見。
她對重回自己身邊的竹露遞了一個眼色,竹露心領神會,繼而開口道:“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差點被人毒害,不知娘娘對此事有何看法?”
張蓉兒聞言仍是波瀾不驚,沒有震驚,也沒有慌張。
“阿彌陀佛……”
她輕聲說了一句,仿佛完全置身事外。
竹露見她這麽說,隻道:“娘娘難道不關心殿下的安危嗎?”
張蓉兒看了看孟夕嵐道:“有皇上的庇佑,還有皇後娘娘的照顧,殿下會平安無事的。”
若是太子有事,那麽,皇後娘娘怎會有閑情逸致和她說話。
竹露聞言回看了主子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張蓉兒有罪。
周天佑坐在一旁,原本正在平複自己的心緒,誰知,聽到這話,他立刻抬起頭來,他看向母後,見她的一雙眼睛正盯著張蓉兒,心中頓時又是一沉。
母後為何會這麽問?難道,這件事和她有什麽牽扯?
是啊,如果不是和她有關?母後為何要把她召進宮來?她們的關係僵持多年,並不是可以坐下來,喝茶敘話的關係。
周天佑的心裏泛起一絲寒意來。
他又把目光轉向張蓉兒,看她的臉色。
太子哥哥的事,不會與她有關的,不會的。
孟夕嵐抿了抿嘴唇,似笑非笑:“太子即將成年,怎料,卻有人見不得他好。不過說起來,這個下毒的人,計劃周密,下手卻很倉促。他們好不容易等到小六子在太子身邊謀得一份差事。可是,他們卻率先害死了他,這會為何?”
張蓉兒仍是神情平靜,默默聽著。
不得不說,幾年未見,她變得更能沉得住氣。
處事不驚,這是她從前做不到的事情。
“娘娘,貧尼已經是半個出家人了。宮中的事,我怎麽會知道呢?”
孟夕嵐聞言深吸一口氣,輕輕搖頭:“你不該如此……咱們都是老相識了,而且,當年本宮對宋雯繡做過什麽?想必,你還記得清清楚楚吧。”
提起往事,張蓉兒的肩膀不由輕輕顫抖了一下。
當年的事,她記得清清楚楚。
“貧尼不敢忘記!”她的語氣沉了下來,不似方才那般風淡雲輕。
孟夕嵐故意沉默片刻,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然後,她將手裏的茶盞重重一擱,隻道:“本宮的那些手段,你是知道的。所以,咱們長話短說,那些毒物從何而來,你雖然在宮外住了五年,但你抄寫的佛經,還是每月送到宮裏來的。”
其實,高福利還是沒有查到,這毒藥是怎麽運進宮裏來的。
周天佑聽不下去了,他站起身來,走到孟夕嵐的麵前,跪了下來:“母後,兒臣不明白。”
孟夕嵐垂眸看他,目光幽幽:“你不明白什麽?”
周天佑遲疑道:“母後為何要把她找來,質問太子中毒一事?”
孟夕嵐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敲打著桌麵。
“因為她就是幕後真凶。”孟夕嵐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句話。
周天佑聞言一怔,滿臉驚駭道:“不可能的,不會的。”
他回頭看向張蓉兒,發現她的臉色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片死灰。
孟夕嵐的指尖仍在輕輕點著桌麵:“說吧,當著二皇子的麵,都說出來吧。如果你肯說實話,本宮也許還能給你留一份體麵!”
張蓉兒聞言緩慢地彎起了嘴角,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
“體麵?貧尼如今在這皇宮之中,哪裏還有半分體麵?”
此話一出,周天佑立刻癱坐在了地上,他明白了,此時的確與她有關。
“太子是本宮唯一的底線,你可以衝著本宮來,但不能碰太子。這個道理,你難道不知道?”
張蓉兒仍是笑著,她的笑聲聽起來是那麽地陰沉刺耳。
“貧尼知道太子殿下是娘娘的底線,所以,他才平安無事。”
好啊,終於說到正題上了。
孟夕嵐緩緩起身,繞過目瞪口呆的周天佑,來到張蓉兒的麵前。
張蓉兒抬頭看她,目光如炬,她的眼中再也沒有了,方才的淡然和平靜。
那種犀利的目光,不該是一個出世出家之人該有的樣子。
“說說看,那毒物你是怎麽送進來的?那些太監又是怎麽買通的?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你娘家人的主意?”
孟夕嵐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
張蓉兒別過臉去,躲開了她的手。
“不,娘娘您不要難為我娘家的人,她們早都當我死了,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孟夕嵐眸光一沉,直接伸手掐住她的脖子,隻是輕輕掐住,卻不用力。
“說實話……”
張蓉兒呼吸一窒,隨即緩緩開口:“今日之事,說起來都和宋雯繡脫不了幹係。”
宋雯繡……一個死人,和她有什麽關係?
當年,她因著二皇子的異樣,瘋瘋癲癲,當她意識到自己再也沒有爭寵翻身的資本的時候,孟夕嵐對她手下留情,放了她一條生路。
“娘娘當年毀了宋雯繡,皇上也放逐了宋家。宋雯繡是宋家的寶貝,娘娘就那樣了結了她,宋家怎會善罷甘休!”
孟夕嵐緩緩鬆開了自己的手。
宋家雖然離開落魄離京,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宋家的基業還在,他們的人脈還在,宋家憋著一股勁兒,用了十年的時間,策劃布局這一切。
“娘娘這些年來,把後宮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宋家的勢力滲透不進來,隻能買通宮裏的奴才。那些太監宮女,雖然怕死,但更貪財。而且,宋家給他們的好處,讓他們無法拒絕!”
十年了,孟夕嵐是何其地小心翼翼?然而,防不勝防,還是有人鑽了空子。
“宋家找到我是五年前……我那會兒出宮念佛,隻想躲避這宮裏紛紛擾擾。宋家找到了我,他們想要利用我,甚至是二皇子……”
張蓉兒說到這裏的時候,看了看癱坐在地上的周天佑。
“他們用什麽條件說服你的?”孟夕嵐冷冷發問。
張蓉兒突然沉默下來,喉頭一哽,低了低頭:“二皇子……”
她不叫他的名字,隻是稱呼他為二皇子。
周天佑聞言,整個人都激靈了起來。
“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張蓉兒苦笑一聲:“他們說,若是沒了太子,你便是皇長子。然後……”
剩下的話,不用她說,孟夕嵐也是明白的。
“哦,原來如此。”孟夕嵐長籲一口氣,總覺得這個橫在心間的謎題,總算是解開了。
十幾年前的羈絆,終究還是需要一個了結。
“二皇子是我所生,可惜,他先天不足……當年我放棄了他,可他到底是皇子,我想為他做點事。”張蓉兒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微微顫抖,隱含著無限的悲傷。
周天佑眼中浮現出一層淚光,那不是感動的淚,而是震驚的淚。
這算什麽?一個從他一出生就嫌棄他的母親,就一心想要拋棄他的母親,居然還在奢望著,讓他成為儲君?
“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還是這麽笨?”
孟夕嵐壓低語氣,瞪向張蓉兒。
“那些不能實現的承諾,都是一紙空談,徹徹底底地廢話!”
張蓉兒又是苦笑一聲:“我知道……所以,我後來臨時改變的主意,沒了小六子。他們的計劃就不得不暫時夭折……”
孟夕嵐聽到這裏,心頭之上就像壓著重重烏雲,黯淡無光。
“五年蟄伏,你既然要做,為何又改變主意?”
張蓉兒見她發問,不由閉了閉眼睛,隻道:“娘娘您應該很清楚,貧尼從前就是愚蠢至極的人,貧尼不適合在這宮中生活,更不配為皇子生母。貧尼不想一錯再錯,連累旁人。太子殿下若是出事,皇上和娘娘會如何行事,我心裏一清二楚。”
依著他們的狠絕,怕是要把這皇宮上下所有的人都拉到一起陪葬。
她最怕連累的就是周天佑了。
孟夕嵐再度轉身看她:“那毒物到底是怎麽進來的?”
抄寫的佛經,如何能夾帶毒物?
張蓉兒靜靜道:“那抄寫靜文的墨汁是用毒水化開的。我用毒墨汁抄寫經文,然後送進宮中,經手的太監會把經文抽出幾卷,然後用熱水劃開紙上的墨。毒墨劇毒無比,隻需一點點就可讓人喪命。一缸水裏麵加上一滴就可。”
孟夕嵐聞言太陽穴突地一跳。
果然是個巧妙的好法子,隻是太過陰毒了。
若不是張蓉兒突然改變主意,那長生很難躲過這一劫!
“娘娘……”張蓉兒睜開雙眼,不見淚光,隻有晦暗。
“貧尼有罪,也不會為自己辯解一句。娘娘可以隨便處置我,隻是二皇子殿下……他是無辜的。他命裏就不該有我這麽一個母親,我不想連累他。”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是她唯一想說的話了。
周天佑淚流滿麵,他一把撤下自己臉上的麵紗,憤然地走到她的麵前,抬手指著她的臉道:“你這是假仁假義!當年是你親手想要把我掐死!你想要我死,那還你做這些蠢事做什麽?”
張蓉兒抬頭看他,整個人為之一震。
他的臉……他的臉和她記憶中的完全不同。他的眉眼是清秀的,他的五官並不扭曲,隻是在他鼻尖之下,有著兩道醒目的疤痕,還有他的左邊唇角,稍有歪斜,卻並不醜陋。
周天佑見她盯著自己,立馬別開臉去:“你恨極了我這張臉,不是嗎?”
張蓉兒震驚搖頭,她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捧住他的臉,仔細打量。
他小時候的時候,她曾偷偷地看過他一次,那是他臉上的疤痕,還十分顯眼駭人。可是現在,他的臉已經完全不同了。
“我的兒……我的兒……”張蓉兒痛哭不止,不知是為自己委屈,還是為兒子高興。
周天佑聽了她的話,含著眼淚,拂開她的手,後退一步道:“不,我不是你的兒子,我是母後的兒子。”
從她拋棄他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他的母親了。
他的話宛如利刃,刺穿了張蓉兒的心。
孟夕嵐卻是神情微變,看向周天佑含淚的眼睛,隻道:“佑兒,你不要對她無禮。她終究是你的生母,十月懷胎,把你生下……”
這一句話,讓張蓉兒用雙手掩麵,一時痛哭不止。
孟夕嵐目光幽幽地看著她,繼而對周天佑伸出了手道:“佑兒,你過來。”
周天佑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一步一緩地走到她的麵前,重重地跪了下來:“母後,兒臣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不知情。母後,求您饒了她吧……兒臣願意一輩子為奴為婢,侍奉太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