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告別（一）
我跟著金昭踏過了幾個月洞門，便看見中間階柳庭花之間碎石環抱著幾方溫泉，正騰騰地冒著熱氣，溫泉上方的空地上霧氣迷蒙，隱約可見幾方翠綠枝條直垂到水麵，枝葉參差間幾枚夜明珠若隱若現，碎石堆砌的池沿，皆磨得十分光滑，觸手微涼，水晶玉簾將月洞門遮掩的嚴嚴實實，旁邊幾處修竹，身姿挺拔，近旁一叢月亮草，將池水柔柔掩映在馥鬱花香之中，發出熒熒的柔和光亮，倒像點了細碎的燭火，就著冷月寒星，別有一番風味。我當下便除了衣裳，邁進水中，被溫熱的水蒸氣一熏，登時便舒服地歎了口氣，不自主又往水裏縮了縮，帶得身邊幾朵漂在水麵上的婆娑花轉了幾個璿兒四散漾了開去，四下裏除了淙淙的水聲之外一片空曠安靜，真是說不出的輕鬆自在。我自得其樂地泡了一會兒，正昏昏欲睡間，就見金昭抱著一疊衣物掀開玉簾跨了進來，見我便恭恭敬敬地矮身福了一福，道：“大人，衣服已經拿來，大人現在就要換嗎？”又道：“金昭先前實屬無奈之舉，冒犯了大人，請大人責罰。”我見她年紀這樣小，卻行事這樣古板，不由得一笑道：“哪裏，你並沒冒犯到我，也並不用給我道歉，至於‘大人’這個稱呼還是別喊了罷，我著實擔當不起。”金昭抬頭又看了看我，確定我沒生氣，才咧嘴一笑，恢複了初初見麵時的活潑模樣，笑道：“可是絡影大人吩咐了，金昭怎麽敢不從，您就別折煞金昭了。”我忙道：“話倒不是這樣……你們對我這樣恭謹，才是折煞我呢。”金昭這才抿嘴笑笑：“是，大人。”我：“……”順從地聽任金昭為我穿好衣服，結好腰帶--這倒不是我不願意自己動手，隻是這身裙子不知是從哪裏找來，穿法詭譎的叫人目瞪口呆，我隻好聽之任之。等到金昭將我最後一縷頭發也不厭其煩地打點妥帖，我才有機會在她遞過來的菱花小鏡子裏看一眼自己，這不看不要緊，一看之下真是教我瞠目結舌，捋了半天才找到舌頭的位置：“真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啊……”“怎麽會？”金昭抿嘴一笑，“大人本來就有驚鴻之姿，若不是大人這麽美，哪裏穿得出來這樣綽約的風姿？金昭都嫉妒呢。”我臉上一熱，呐呐地轉移話題：“金昭，絡影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他原來在你們麵前都凶的這樣，才叫你這樣怕他？”金昭聽見不由得一笑：“大人可是天上地下一派神仙中數一數二的上仙，別看大人冷淡了些，對我們確是沒得說的，他為人耿介正直，仙格又高，法力也強，人又俊美，好多仙子都暗自思慕於大人呢——”“噗——”一想到伽絡影那稚氣未脫的模樣，雖然也是絕美的模樣，但是怎麽看那些思慕於他的仙子也都忒……金昭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急急忙忙解釋道：“大人原先其實不是這個樣子的，呃，反正總有一天您會知道的。”我鬱悶地將她望著，什麽叫他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想不明白，我索性問了個別的問題：“那個瀾迴，又是什麽人？”金昭眼睛一亮，回答道：“瀾迴大人絡影大人同是狐仙，是絡影大人的摯友，也是四海乾坤中唯一一隻血統純正的曜暉狐。”說到這，金昭的眼睛要命地泛起了光，頓了頓，又一派憧憬地道：“他的美色豔絕古今，一笑起來天上忘憂閣地的五色桃花爭相開放，燦若雲霞，連天上九霄仙界的文史星君都曾讚過，天上地下恐怕也找不出幾個姿色甚於他的神仙了。”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好吧，豔絕古今，我今日已經見識到了。但一想到這位豔絕古今的神君的性格，我不禁有些黑線。我先前以為伽絡影不過是那位仙家的少主，沒想到竟是位分如此之高的神仙，真是教我受寵若驚，想著伽絡影先前要跟我說話時的那一番形容，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失落。彼時我正跟著金昭一路分花拂柳穿過石頭鋪成的小徑，我想著伽絡影那散淡的模樣，跟瀾迴真是天壤都不夠差別的，倒不知是何緣由使得他這樣年紀尚小就冷定成熟至此呢？我一麵想著，沒留神就溜了出來，隻聽得金昭在一旁柔柔回答道：“大人於今冬便滿一萬七千八百三十九歲了。”“噗通”！我一個趔趄跘倒在地上。“蓮霧大人，你怎麽啦？”“沒事！就是路滑，路滑……”我訕笑了一回，鎮定地從地上爬起來，瞟了一眼花園碎石鋪成的防滑小徑，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繼續往前走。一萬七千年，這於我是一個多麽漫長的年歲啊，在我不知輪回過幾千回的歲月裏，他還始終一個人獨立於這世間，誠然，我並未將他作為一個少年看待，一萬七千年的歲月裏他不知經曆過多少艱辛苦楚，才將一雙瀲灩的紫色眼眸打磨成那般清冷淡漠的模樣，白衣飄飄，他該是非常寂寞的吧。可是，我所見到的伽絡影，卻沒有半點我所察覺的這樣情緒，雖然初見時冷淡疏離，但與我相處時莫不是沉穩溫柔，關懷備至……我突然一愣：難道，伽絡影是因為同我在一起才變得這樣的？我立刻搖搖頭把這個念頭甩開，不自覺竟有些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叫人難以捉摸，想來他不過是如他所說，報答我的恩情罷了。可是……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大人，到了。”金昭出聲提醒我，她已經伸手掀開了水晶的珠簾，我後知後覺地恍然發現，這裏竟然是我醒來時的那個地方？好吧，我安慰自己，多多鍛煉有益身體健康……我不動聲色地推門進去，金昭在我身後把門關好。伽絡影仍保持著倚在榻上的姿勢沒有動，桌上蓮花燭台上的明珠被他調暗了些，這使得他一雙瀲灩的紫色眼眸顯得幽深沉默，明滅不定，見我進來，他微抬了下巴，眼睛裏閃現出煙花似的笑意，一舉一動皆是風情，他輕聲喚了句：“小蓮兒。”又道：“你這身打扮，倒很好看。”我不知道臉紅了沒有，隻覺得麵對一個孩子也能紅了臉實在是太沒有出息。伽絡影坐好，伸手把矮幾上的幾盤果肴朝我推了推，道：“餓了沒有，先吃點東西。”不待我回答，又道：“我須得閉關幾天，這幾天你便先和金昭墨玉一處，金昭墨玉雖然年紀小了些，但性格都是好的，你同他們--”“絡影。”我開口道。他聞言一頓，抬眼望我，一時間，屋裏一片沉寂。我艱難地開口：“絡影，你已經……回家了，傷也不用擔心，自然可以慢慢養好，我……是個凡人，自然是要離開的，你現在很好，我也放心了，你要是還能記著我，沒事兒的時候去凡間看看我也不錯……”這自然是在搪塞，他那樣的人，自此一別，此生還哪裏有可能再見？伽絡影一滯，眸色瞬時冷了下來：“你要去哪裏？”我略略想了一下便回答：“我打算開個裁縫鋪，我的手藝很好的。”伽絡影沉聲道：“假如你真的開了一個裁縫鋪，那麽你每年隻有兩個季節能夠接到生意，而且你初來乍到有不懂做生意的門道，定然比不過先前已經被大家所接受的鋪子，即使你的手藝再好至少也要等到兩年以後你才能被這個鎮上的人知道，那麽你拿什麽來給這兩年鋪子的租金？又拿什麽來養活這兩年的你？更何況，你一個女子，又長的這樣——”他不懷好意地一笑，桃花眼微微一挑，“這樣的鎮上少不了有閑來無事的富家子弟，依我看，你就算不吃不喝也難把你的小鋪子開滿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