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驚嚇(二)
水閣四麵環水,八重鮫綃薄紗垂簾墜著玲瓏剔透的檀珠服服帖帖地垂在地板上。襯著窗邊薄紗上影射的粼粼水光,顯出一種朦朧的質感。我將玉盤擱在邊上的矮幾上,揀出一盤細致的桂花糕點,並幾瓶丹藥,一麵伸手去拂開重重疊疊的長紗,這八重垂簾層層疊疊,在我裙裾帶起的微風下紛紛浮動,影影綽綽間似乎有微光從垂簾後麵透來。那是……伽絡影?我伸手撩開最後一層紗幔,一麵喚了聲:“絡影?——”話音未落,我就看到坐在窗邊榻上的那個人正保持著抬起左邊手臂的姿勢,似乎正在細致觀察袖口上那枝斜逸而出的櫻簇雪,聞言緩緩回過頭來,眼神觸及到我的一瞬仿佛是從萬裏澄澈的遙遠的天空收回到熟悉的深邃溫潤,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唇邊泛開一絲微笑。我手中的玉盞“鐺”一聲滾落至我的裙邊,我手忙腳亂地回神,忙蹲下身去撿那些四處滾落的糕點。伽絡影輕聲喚了聲:“小蓮兒?”我茫然抬頭,又低下去,這事情完全不在我的想象範圍內,何止不在我的想象範圍內,簡直像一匹脫韁了的野馬奔騰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坐在窗邊榻上的確然是伽絡影,但他已然不是與我相遇時的那個身量纖細的少年,那輪廓已依稀不可辨認——一襲曳地的白色勾雲紋的長袍鬆散地披在黑發青年的身上,領口微微散開,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傾瀉而下的未束的發像一把黑色瀑布般散在鋪散在榻上的衣裾上,袖子上,肩膀上,襯著窗外的天光,發出微微的雪青色光芒,他周身仿佛籠在淡淡的光芒裏,又像是一層薄薄的霧氣,把一副遠山似的眉氤氳的如同畫就,一雙紫光瀲灩的狹長眼眸帶著三分溫潤笑意,雖是溫潤如水,但卻帶著股與生俱來的冷意,自有一種威嚴的氣質,一雙桃花眼角微微上挑,更是平白添了種魅惑人心的意味。隻一眼,就教我紅了臉。“你怎麽了?是我這樣子……嚇到你了?”我心中默念,是嚇到了,還嚇得不輕。先前那副孩子的模樣多天真活潑,做什麽變成這麽個妖孽的模樣——腦子裏突然閃過瀾迴神君的模樣,心道該不會……該不會伽絡影原來就長這個樣子的吧?我隻覺得登時猶如五雷轟頂,難怪金昭說她家大人原來不長那個樣子,難怪瀾迴看見伽絡影的時候笑得幾乎岔過氣去,我原先……我原先怎麽就沒想到……他這一萬多歲的年紀,就算不是個孩童的模樣,怎麽著也該是個耄耋的老人,像戲折子裏常說的那種白發白須仙風道骨的模樣啊……怎生得這樣……這樣……我這邊兀自碎碎念,那廂伽絡影已經開了口:“我先前沒有來得及跟你仔細道明,那少年的模樣乃是我受了重傷自行化的形來療傷的,後來動用了法術,連人形也保不住,隻能化了狐形,沒有跟你說,是我的錯。”我不知怎的,平白覺得有三分緊張,原先答應跟著伽絡影留下的時候也沒覺得有什麽,想來也隻是將他當做是個孩子,但今日突然見了這樣的伽絡影,心中已自明白再把他看成孩子那就是有鬼了。可是一時間,又不知該怎麽對待這樣的伽絡影,想起先前與他相處的種種,也並沒有因為他的身份而有何不同,怎麽到這會兒,就怵了呢?想到先前還同床共枕……我真是想找個地縫鑽下去。“蓮,蓮霧先前不知大人真身……此番得見……叫人……叫人不甚惶恐……”我搜腸刮肚,一麵瞎編一麵抬頭看向伽絡影的神色。隻見伽絡影臉色一沉,未等我把後麵的話說完,就冷冷一拂袖子,旋身下榻,隻聞得一股冷冽的暗香,下巴就被人強製地鉗住,我被迫抬頭與他直視。“我是誰?”他紫色的眸子發出凜冽的暗光,俯身向我靠近,一麵沉聲問我。“伽,伽絡影……”我緊張的差點咬到舌頭,心中一陣惶恐,看著越來越近的俊臉,腦中竟然一片空白,隻能睜大眼睛迷茫地望著伽絡影,我這……是怎麽了?停了好一會,伽絡影眸色轉晴,又問:“那你原先是怎麽叫我的?”“絡影?”伽絡影放開我,好整以暇地從我手中摸走剛剛從地上撿起來的一塊桂花糕,嚐了一口:“不錯。”見我依舊茫然地望著他,他壓低聲音道:“難道你還不知道麽?我……”話說到這卻自己梗了一梗,問了句:“小蓮兒,你先前是怎麽看我的?”我被他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話問的雲裏霧裏,摸索著找回了些理智,將打結的舌頭捋捋直,仔細打量了一番伽絡影現在的形容,心道其實伽絡影這個模樣也沒什麽不好,對於我自己這樣容易就接受了伽絡影這個模樣的原因也並未仔細去想。我估摸著,他這話說的,應該是問我後一句的答案罷?我於是想了一想,回答道:“撿來的沒人要的娃。”伽絡影:“……”見伽絡影眸色有點受傷,我慌忙說:“其實也不是,我還是很重視你的,你看別人走丟的孩子多了,怎麽我就撿了你一個呢,而且知道你是神仙之後我也留下來陪你了不是,這說明你變成孩子模樣的時候,也是個很招人喜歡的孩子。”伽絡影眸色沉沉地望著我,唔,他這模樣生的,真是好看的緊……我覺得這樣直勾勾盯著他看顯然太不矜持,畢竟女孩子家麽,雖說我是走江湖的但是橫豎還是個自學成才自強不息的新一代文藝女青年,於是我憂鬱地把頭偏過去看旁邊雕花的白檀柱上鏤空的花紋。伽絡影又看了我一會,我已經憂鬱地快要扭傷脖子,他終於說了一句話:“是我太心急了些,沒關係,你總會知道的。”我轉過頭問:“知道什麽?”伽絡影眯了眯眼,眼中有笑意浮現,仿佛有萬千光華在他身後綻放,還沒等到我看呆,就聽得他說了句:“近來我總是能聽到水閣外麵有奇怪的聲音,害得我不得不提前出關,你知道,是什麽原因麽?”我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再退一步,然後誠懇地說:“什麽?有這樣的事?我怎麽從來不知道,一定是你的幻覺……”說完,我右手握拳拍進左手中,確定地加了一句,“嗯,幻覺。”伽絡影扶額,哭笑不得:“哦,那是誰唱的‘暮雪憑山闊,驚鴻滿晨霜,月夜梨花上,絡影幾時歸’呢?”我:“……哦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