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心事
我這幾夜有些睡不安穩。自從伽絡影出關已經有半月,我卻一直靜不下來心。原先隻當他是個孩子,不管年齡幾何至少給人的感覺無甚變化,我從來也沒將他朝這個模樣想過,才使得先前種種親密行為都無可厚非,但是現在,我已經知曉了他的真實模樣,便再不能將他看做孩童了,而原先同他所說過的話,所做過的事,也一件件一樁樁地推倒重來,我無法去想,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對我說出“不管你是什麽樣的人對我都一樣重要”的話呢?他是否,從來沒有往這方麵想過呢?我這才始覺得所謂仙家避世,不為外人所知的原因,其實是因為人心不足,易受誘惑。我不能以五十步笑百步,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人。我之所以會這樣迷茫,大抵是因為我處理不好感情這種東西。這幾日聽聞伽絡影有許多文案要看,我便借口跟墨玉學釀酒,避開了伽絡影,卻沒想到午後時分我在抱了憶往去水閣的路上堪堪被伽絡影逮了個正著。“絡,絡影?那什麽,今天天氣真好啊……”伽絡影一身月白長袍,在四月的藍天下顯得越發姿容秀麗,他左手握著一卷書冊,形容瀟灑閑適:“嗯,天氣是不錯呢。”說了這一句卻沒有了下文,他閑閑地站在我旁邊,開始自顧自賞起新開的一枝薔薇來。停了一會我終於憋不住問道:“你不是挺忙的麽?這是要去哪兒?”“我現下無事可忙,就想見見你。”說著,他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琵琶,笑道,“正好我也無事,去廊橋那邊坐坐,我叫墨玉送些蜜餞過來。”我隻好默默地跟著伽絡影上了廊橋。看伽絡影身形行雲流水般倜儻坐定,垂下眼簾,順勢將滑落至胸前的黑發捋到身後去,抬手時衣袖滑落下來露出半截勻稱的手臂,象牙般溫潤的色澤。我先是花癡地呆了一呆,才後知後覺地端起琵琶,撥了兩個音,故作鎮定地問他:“那什麽……大人想聽什麽曲子?”伽絡影微皺了眉頭:“原來那樣喊我不是挺好,怎麽也學金昭和墨玉喊起大人來了。”又一沉吟,說道:“你原先彈的幾首曲子都不好,我這裏有一首曲子,我可以教你,你願意學麽?”我立刻做出一副勤學好問的樣子點點頭,伽絡影眼中浮現笑意,伸手招過欄杆下隨侍的墨玉:“你去把我水閣裏頭的琴抱過來。”墨玉蹬蹬地去了,伽絡影望了望我,眸色沉了下來,道:“小蓮兒,你近來……可有些冷淡……可是因為我恢複了真身的原因?皮相這種東西,有這麽重要麽?”我一愣,隨即支支吾吾道:“倒也不是那麽重要……隻是,一時間不能適應吧……”世人常道難得糊塗,有些事弄明白了未必比不明白的時候好。伽絡影沒再說話,墨玉已經把琴抱了來,竟是一把通體玄色的鳳尾古琴,泛著水一樣泠泠的光。我看著伽絡影把琴隨意地擱在腿上,那樣子真是賞心悅目。想起我初見他那日,他正剛化完了形,長發未束,衣裳也未得好好整理,那姿態真是有種說不上來的魅惑人心,如今他已然傷勢痊愈,沒有那日的慵懶神態,我方知他原來是個冷淡嚴謹的神仙,但即便是這樣也很好看:月白長衫妥帖地披在身上,一枚紫色墜玉垂在袖口處,長袍上繪著的一枝紫色曼陀羅蜿蜒爬滿了衣襟下擺,皆是金線細致勾勒,與他紫色幽深的眸子兩相襯合,兩鬢的發被白玉冠細致束起,餘下的便像瀑布般散在身後……我痛苦地想了一下,覺得這個模樣……真是好難叫人覺得不重要……伽絡影低頭仔細地較了較琴弦,修長手指撫上琴麵,抬眼看了我一眼,揶揄道:“你這是……在走神?”我的臉登時一紅,不服氣地堵回去:“誰在走神?我怎麽可能走神?”伽絡影又笑了笑,複又低下頭去撥弦:“那你可要認真聽了,天上地下,這還是我第一次專門為人彈奏。”仿佛“咣當”一聲,我心中一動,連忙用力壓下念頭,見伽絡影玉白手指行雲流水般撥動琴弦,腦子裏卻不受控製地想到,伽絡影這樣的人,就像金昭說的那樣,在他們神仙的範圍裏定然大受歡迎,他於世間活過那樣久的時日,定然身邊有不少紅顏知己相伴,我今日因為他的一句話而被打動,卻不想我與他之間早已經隔了十萬八千裏的距離,他說這話肯定也是無心的,修仙之人,大多對於人間感情都已經不諳,更何況我與他根本不是同一範疇。這就好比暴雨傾注的時候從窗外飛進來的被雨打濕的黃雀,即使是路過的人見了也會生出悲憫之心,也會悉心照料,精心嗬護,但這卻不能代表什麽……我這邊兀自出神,竟沒發現琴聲已經停了,等我堪堪回過神來,就見伽絡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無可奈何道:“還說你沒有走神,魂都飛到昆侖山了。”我怔了怔,一抬頭,伽絡影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一雙幽紫的眸子恍若晨曦中唯一一點幽暗的火光。我莫名地心頭一跳,慌忙咳了兩聲:“咳咳,那什麽?今天真是個好天氣……聽曲兒固然高雅,但像我這樣的小女子哪裏體會得了神仙的境界,不如咱們換個別的玩兒?”伽絡影隱忍地挑了挑眉:“照你這麽說,隻要不是像你那樣的魔音貫耳都能稱得上是神仙的境界了。”我:“……”他卻又緩了語氣,問道:“那你要換個什麽玩兒?”我想說其實我就是說著玩兒的,但瞅著伽絡影一雙妖孽的眸子盯著我專心致誌不恥下問的模樣又覺得有點於心不忍,還沒想好怎麽說,就聽到墨玉好死不死地趴在玉質欄杆上插了一句嘴:“大人,你不知道,蓮姐姐故事說的可好了,”說完還朝我邀功似的眨了眨眼,“蓮姐姐,要不你說個故事給大人聽唄。”“哦?”伽絡影感興趣地望了我一眼,眼中笑意更甚:“你還會講故事?”伽絡影閉關那幾天我確然給墨玉跟金昭兩個講過幾個故事,而那些稀奇古怪的神仙故事本來也就是我原先從樂坊邊上那家生意蕭條的茶樓裏聽來的,難為我記性好還能記得,忽悠孩子還過得去,這會兒剛不知死活貶了伽絡影的琴曲,現在又把哄孩子的狐仙故事拿出來獻醜?我心中默念了一句:蓮霧啊蓮霧,你真是不作就不會死……我幹笑了兩聲:“那個……其實……我就是隨便講講,隨便講講。”“隨便講講?那我也
隨便聽聽好了。”說完,伽絡影就把琴往邊上一擱,好整以暇地往欄杆上一靠,單手支住下巴,向我道:“還有問題嗎?”我咬牙道:“……有!看著你我壓力太大!”伽絡影“哦?”了一聲,想了想,然後道:“那沒有辦法了,隻好讓你克服一下。”我:“……”俗話說不能班門前弄斧,但倘若他要是恰好是個砍柴的恰好經過了公輸班的門口,趕鴨子上了架,那人難道要把斧子給吃下去?這顯然太不人性化,所以最終,我還是講了個故事給伽絡影。我原先想過許多次給伽絡影講故事的場景,卻沒想過最不可能發生的一種情況就恰恰真實的發生了,想來真是造化弄人,我一味覺得隻要在伽絡影麵前我就會分外記掛起自己原先遺忘了許久的風度和節操,但我開始時候還覺得很坦然,覺得也許對於見到長得尤其好看的人來說,這種反應顯然是正常的情之所至,但卻從沒想過,這種情之所至,也許指的是另一種方向。我說的這個故事是蘭芝說給我聽的,說的是有一個美麗動人的妖精,在田埂上遇見了一個俊秀的少年,妖精愛上了這個少年,便謊稱自己是迷路的良家女子,希望少年能將自己送回家中,少年感於她貌美柔弱,便送她回家,妖精為了留住那位少年,便將少年引自己的洞府,邀請少年留下,自願將自己許與少年為妻。但為了表示坦誠,她告訴了少年自己的身份,還告訴少年,自己的身體裏有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珠。少年很歡喜,便與女子拜堂成親,非常恩愛。可是過了幾天,就在鎮上的人都在尋找不告而別的少年時,少年卻突然回來了,而且,他還帶回了一顆珠子,美輪美奐,價值連城。原來,那就是妖精身體裏那顆寶珠,原來,那少年隻是為了趁對方情濃正熾時,劃開她的胸膛取出那顆寶珠,才同她溫柔繾綣。熟不知,那妖精其實深知少年的心意,那顆珠子,其實是她的心。說完了這個故事之後我就拍拍手對墨玉表示沒有再可以說的了,準備好收拾收拾會去吃飯吧,一轉頭看見伽絡影還一動不動地皺著眉頭,我以為是他從沒聽過這一類的故事,這麽一聽難免為故事中的人物唏噓不已,便安慰他道:“其實這些故事也都是那些閑的發慌的人在街頭巷尾家長裏短時自己瞎編出來的,算不得數的。更何況,這故事中的人自有他們的人生命數,即便是為之唏噓也無可奈何,再說了,不把故事編的淒慘一點怎麽賺別人的眼淚呢?凡間的人生活過的太無聊,隻有這些看似催人淚下實際並沒有什麽看點的通俗文學才能喚起他們內心深處的共鳴,從而跟自己的錢袋產生共振……說白了這些故事並沒有什麽真實的意義,看開點。”伽絡影聽了我的話,神色有些古怪,抬頭問了我一句:“那,若你是這故事中的人,你會怎麽做?”我打了個哈哈道:“哈?……誰知道呢。”我轉過臉,“恐怕我若是那妖精,我不會愛上那少年的吧。世人不都謂:神怪無心,凡人薄幸……麽?”說完看看簷外的天空:“唔,天色不早了,大……絡影,我們該去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