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寵物

  夜色幽暗，靜謐無聲，我失眠了。翻來覆去數餃子已經數到了九百九十九，感覺再數下去一準餓了，便灰溜溜地抱著被子和衣窩在了窗戶下麵。四下無聲，蒼隱山的夜色純淨澄澈的如同一碗沒有波瀾的水，隻有遠處林間的風聲以及春夜裏馥鬱的花木甜香，遠離城鎮的喧囂嘈雜，在此刻顯得尤為動人心魄，即使什麽都不想也讓人心滿意足。從這一層麵上想，我恐怕天生就適合紫陌而不是紅塵，不過半月的功夫，我就覺得已經愛上蒼隱這處地方，如同前世注定再也離不開它了。如果說先前是因為伽絡影的要求我才留在這個地方，那麽現在我已經不願意再離開這裏，不願意離開伽絡影了，這一點，不知道對我來說是福還是禍。而現在的問題就是，我即不清楚伽絡影是怎樣看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樣看伽絡影的，也許但凡知道了其中一個問題，我都不會如此糾結。歎了口氣，我咬咬手指頭，想來我平常也不是這麽婆婆媽媽的人啊，怎麽這兩天總是跟吃錯了藥一樣沒事找事呢？就因為伽絡影像養寵物一樣養著我這也太沒有出息了——等等，像養寵物一樣？我鬱悶地又咬咬手指頭，伽絡影他……原是這樣看我的？他原是，把我當成他的寵物？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我心中莫名有些難過。但實際上，這樣想來其實也無可厚非。相對於神仙來說，凡人的生命實在是太短暫、太短暫了，短到不過一場夢，一局棋的時間，即便我一直陪伴在伽絡影身邊，對伽絡影來說也不過隻是一瞬間的功夫，也許他此刻是真心喜愛我這個凡人，就好像身為凡人的我們對待一株盛放的薔薇，此時此刻的真心愛憐，細心嗬護，不過因為憐惜它的花期短暫，轉瞬即逝。百年之後，我轉世輪回，而他卻隻不過度過了他漫長生命中的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瞬間，而這些重要的時光也不過是僅僅對我重要罷了。不知百年之後，伽絡影還會不會偶爾想起，曾有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子，曾叫他耐心周旋，溫柔繾綣？我默默地俯身環住自己的膝蓋，這念頭清醒地叫人心傷。在這之前我從未想過這些事情。不過歸根結底還是我占便宜些，至少現在伽絡影的這些好是給我的，不管他是為了什麽，多年以後能不能再記得我都跟我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到底這些重要的記憶我還是得到了，便是在黃泉路上，奈何橋下，也會感到溫暖的吧……其實做一個寵物也是挺不錯的。隻是我為什麽會感到難過？難道是因為伽絡影把我當成寵物的原因麽？我為什麽一直這麽在意他對我的看法，是因為我有別的什麽期望麽？難道是因為我對伽絡影--我對他--這不可能……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敢想，而是我不能想。……第二天早上我頂著一對熊貓眼決定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為了彌補昨天我對伽絡影做的作死行為，我專門起了個大早親手做了一頓飯，然後巴巴地給捧到伽絡影的房間去，其間還想了一下怎樣解釋我昨天晚上的抽風行為並對伽絡影的深明大義感到由衷地讚美……可是我一推開伽絡影的房門，就傻眼了。屋裏床鋪整整齊齊，連八重的鮫綃都還好好地掛在兩邊鑲了檀珠的銀勾上，而伽絡影，卻不在屋裏。我呆了一呆，心想，難道伽絡影昨天晚上真的生了我的氣，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可是這樣看不管怎樣，離家的那個也都應該是我啊？還是說，今天天氣晴朗，他覺悟到一年之計在於春一天之計在於晨所以一早起來出去鍛煉身體了？如果這樣的話，那他該是一會就回來了吧。我將盛著皮蛋蓮子瘦肉粥的湯碗擱在高幾上，一麵轉頭去看他內室的那扇屏風上的題字，伽絡影不大喜歡工筆花鳥一類的圖案，所以他自己繪的屏風上很少有大麵積的花朵之類，雖然如此，隻是看他的字也不覺得單調，他的字體銀鉤鐵畫，遒勁蒼韌，臨在木蘭花紋的娟紗上顯得尤為雋秀。我自顧自看了一會兒，站著站著覺得有點累，就坐下來，坐著坐著就覺得有點困，冷冽的暮雪香氣還未散去，本來就是靜氣寧神的香，更加上我昨夜想的太多沒有睡著，此刻就覺得睡意潮水一樣襲來。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到似乎有人說話，那聲音似乎是金昭，帶了驚慌失措的音調：“大人……不好了，在哪裏都找不到蓮姑娘！”“小蓮兒她？這不可能……！”伽絡影的聲音？他回來了？我一個激靈，昏昏沉沉的神智立刻歸位：之前我在幹什麽來著？我記得我是做了早餐等著伽絡影回來……然後我就……睡著了？“吱呀”一聲，房間的門突然被大力推開，一幅月白的衣角在門口一閃，光線轉換太快我睜不開眼睛，隻聽到金昭驚呼了一聲，隨即就是一陣衣袖帶過凳子的響動，一陣再熟悉不過的暮雪的清香近在咫尺，伽絡影的聲音不知為何聽起來有些微的不穩：“小蓮兒……原來你在這裏。”我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了俯身靠近我的確然是伽絡影，而金昭正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站在門口，我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地抬頭望了望伽絡影，隻見他的臉色似乎有點不大好，慌忙扯住他的袖子：“你回來了！那個昨天晚上是我不對我不應該吃你的點心，啊不，我不應該不吃你的點心你千萬不要生我的氣--”我又慌忙去掀桌上湯碗的蓋子，“啊，我睡了這麽久，粥都涼了，我去給熱熱吧……”伽絡影一把按住我去端粥的手臂，眼神閃爍了一下，問道：“你今天一直呆在這裏等我？是為了給我送粥？”我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問：“你還生我的氣？”“你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伽絡影揉了揉額角，“我根本就沒有生氣。我隻是有些事去問了瀾迴。金昭一早上沒見著你，慌忙找我回來，我還以為……”伽絡影沒有說完，我也沒有細想他想要說什麽，隻覺得心中一塊大石頭轟然落了地，頓時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扶著桌子站起來：“太好了，我還以為讓你不開心……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了太久的緣故，一站起來隻覺得頭重腳輕，眼前一陣陣地發昏，搖搖晃晃歪了兩下，一把被伽絡影扶住，我軟綿綿地靠在他的肩頭，剛剛清醒的頭腦又開始混沌起來，迷糊中隻聽到伽絡影的聲音：“小蓮兒，你睡了多久？”“多久？”我揪住他的衣襟，他衣裳的布料觸手涼滑，有種好聞的冷香，閉著眼睛艱難地思考了一下，我回答：“沒多久啊……從早上……”伽絡影氣急敗壞的聲音響在頭頂：“現在是申時……睡了這麽久，你發燒了！”一陣風聲在耳邊響起，我感到身子一下子騰空被橫抱起來就往外麵走，我緊緊抓著他的衣襟，他的手指修長拿起筆來那樣

  好看，沒想到也這樣安全有力，被他抱在懷裏隻覺得十分溫暖，十分安心。……似乎又過了很久很久，漫長的我都有點不耐煩了，更有甚者，不僅僅是漫長，還很難受，我隻覺得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感覺我好像變成了一隻魷魚，被穿在了燒烤的簽子上，在火上來回地烤啊烤啊，卻又在快熟了的時候把我丟進了冰裏，就這樣反複，不厭其煩。我覺得很孤單。好像依稀記得，我十二歲那年也有過一次這樣的感覺，我無依無靠，卻被老板娘破格看中，本來就是遭人嫉恨的事，被人推進水塘裏也不是偶然，之後便是理所當然的發燒。自然不會有人管我，簽了賣身契的女孩子，就是任人宰割的工具，平日裏沒有打罵已經是很好，哪裏還能奢望有人關心，那時候若不是蘭芝背著旁人細心關照，恐怕我早已經身在黃泉了……其實不是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為什麽跟別的同年紀的女孩子相比，她們卻是紅袖添香的大家閨秀，是荊釵布裙的小家碧玉，再不濟，她們至少也是被家人充分愛著的，為什麽？為什麽我明明，我明明這樣難過，卻沒有人來幫幫我？“別哭。”恍惚之間似乎感覺到有人緩緩拭去我的眼淚，這聲音非常溫柔，觸到我眼瞼的手指柔軟溫暖，他的聲音就響在耳邊：“沒關係，那都過去了。我再也不會讓你顛沛流離，無枝可依。”我抱住他的手臂，他的懷抱平白叫人生出幾分依賴，原先那麽難受的感覺也不那麽明顯了。鼻端有一股熟悉的暮雪香氣，不知從何而來，我恍惚覺得抱著我的這個人有些熟悉，一時間卻怎麽也想不清到底是誰。沉沉的困意襲來之時，我感覺似乎有一個涼涼的物什落在我滾燙的額上，柔軟微涼，十分舒服。睡了一覺醒轉過來，我覺得精神已經好的七七八八，在被子裏舒服地翻了個身，聽身後有人笑道：“醒了？”我“騰”地又翻過來，正對上來人那雙閃著戲謔笑意的紫色眸子，沒來由叫我一怵，慌忙往被子裏又縮了縮，隻露出一雙眼睛，結結巴巴地問：“伽，伽絡影，你怎麽在這兒？”他眼中笑意更明顯，隨手從床頭端起一碗不知盛著什麽東西的青花蓋碗，拿勺子攪了攪，慢條斯理地道：“我也想知道，有人一大清早煮了粥給我吃，結果粥還沒吃到，那人就發燒昏倒在我麵前，你說那人是誰？”我瞠目結舌。伽絡影又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而且還有……”我心裏“咯噔”一下，慌慌張張地喊：“我還有什麽？”一麵瞟見伽絡影痛心疾首的表情，心想我該不是趁自己燒迷糊的時候麵對伽絡影的美色沒把持住以致對他上下其手了吧？伽絡影又慢條斯理地攪了攪碗裏的東西，道：“其實也沒什麽，你也不用太介懷，不過就是說了一堆胡話外加抱著我的胳膊哭個不休罷了。”“……”我默默地把自己埋進被子裏。一股悲涼之情油然而生，這一世英名，盡毀於此了……伽絡影把我從被子裏挖出來，把手裏的湯碗塞到我手中：“把它喝了。”“這是什麽？”我用勺子在裏麵劃拉了一道，這顏色……難道是傳說中的參湯？再看伽絡影，他剛在我床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聽見我的問話，他挑了挑眉，甚沉穩地說：“路邊攤花三文錢買的蘿卜。”我：“……噗！”事實證明，伽絡影是個記仇的小雞肚腸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