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舊景

  馬車遙遙在湖邊停下，凜冽的風從微結了薄冰的湖麵上呼嘯而過，湖岸枯草荒蕪，空曠蕭條，早已沒了當日的盛景。“果然人常道：不言盛景，不敘情深。原是盛景不常在，情深難長久。”我喃喃道。巨大的暮雪花樹在坡頂綻開巨大的樹冠，沒有了重重翠葉的遮擋，盤枝錯節的虯枝蜿蜒伸展，幾乎要戳穿空曠高遠的天空，無數的彩帶迎著獵獵的西風飄飛，颯颯作響。想必走近些，便能聽見同心符和雙合扣板互相碰撞的聲音，那一定猶如遠方鍾磬，清冽好聽。“瓔珞，你可還記得這裏是你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你若是喜歡，明年縉元燈節我便還帶你來看花可好？”沈晴風的話並沒有飄進我耳朵裏，我緊盯著越來越近的飄飛的彩帶，含糊地嗯了一聲，道：“主上身體還有些虛弱，不如就讓茼蒿陪你先在這亭中歇一會，我不過走近看一看便回來，可好？”他點頭允了。我便讓綠袖跟著，自顧自過了長橋，走近了那棵數十人也環抱不過來的暮雪樹。還是那般光景，隻是沒了枝繁葉茂，人影憧憧，花比雪冷，人比花嬌。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沒想到當日竟然一語成讖。我將袖子往上推了推，露出那根紅繩來，看了一會兒，又想到當日來時，伽洛影也曾在這樹上掛了鴛鴦扣的雙合板，不知現今還能不能找得到？我仰頭在滿樹的許願木板中仔細尋找，找了許久，直仰到脖子都酸了，終於在層層疊疊的彩帶中找到了屬於他的那一塊，微微搖動的木板上是伽絡影雋秀熟悉的字體，我仰著頭，微微可以辨識：“有爾存焉，得之我幸。”底下是一朵墨描的蓮花。風乍起，滿樹絲帶飄揚，空蕩蕩的枝椏間木板碰撞，發出清脆的回聲，四周草木也一片沙沙作響，腳步揚起的灰塵，一直被風帶到很遠的地方。綠袖從身後趕上來，替我將鬥篷係緊，抬頭時有些驚訝：“姑娘，你眼睛怎的這樣紅？定是這湖邊風大吹著了姑娘，還是快些回馬車上吧。”我點點頭：“也是呢……我們回去吧。”馬車緩緩駛過街道，半掩的竹簾外街道的景致越發熟悉。冬日裏陽光蕭索的很，但這街上仍有不少行人，恍然覺得似乎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喧鬧的街市景致了，連帶著回到這裏倒讓我覺得有些陌生。寬闊的青石板路麵兩邊林立的商鋪襯著四角飛簷的頂，酒館的招旗紅底黃字，店裏一片升騰起的霧氣，說書人驚堂木的脆響也隱約能聽得見，再往前去便是渡口，緩緩回想起第一次見伽絡影的場景，那時候在天空看到的那一束光，想必就是他吧，我那時還以為是什麽天降的寶物，如今想來，我與伽絡影在一起的這幾個月，倒還真沒有叫他省心，現在想來，卻是叫人有些難過。“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婉轉歌聲伴著乍起的寒風穿過飄渺的穀物香氣，直傳到馬車中來。我有些微的錯愕，時空的交疊太過突然，讓我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還以為是一年前的自己，仍然身在瀟湘閣的那水晶珠簾之後，一身迤邐的紅裙，一曲秋風詞便引得紈絝爭相打賞，翠玉流蘇，金銖銀緇，傾瀉如水，那是何等的浮華奢靡。那時我並不懂得此曲中的深意，隻消彈得清婉動人便足以博得頭彩，而如今已許久沒再聽過這熟悉的曲調，時過境遷再次入耳，已不複當時的懵懂心境。“你曾來過這家樂坊？”沈晴風在一旁笑問，“你可真是好眼光。”我搖搖頭，道：“沒有，不過覺得這家樂坊有些特別罷了。怎麽？這家樂坊還真的那麽特別麽？”他便又笑了一笑：“說起來我不過也是聽旁人說來的，隻知道原先這家樂坊是王都最負盛名的一家樂坊，這一年的花魁紅遍了整個音照，可惜我未能有幸得見，不過聽說她貌可傾城，性子也是十分的與眾不同。”“哦——？”我拖長聲音應了一句，百無聊賴地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準備聽故事，看沈晴風這樣子，想必這個故事又和我原來聽過的有些不同，我覺得在對於輿論的傳播力度和影響力的理解上麵，我有必要再提升一個層次。見我感興趣，沈晴風也來了興致，向我道：“這位花魁姑娘似乎名喚蓮霧，不僅人長得美，還彈得一手好琴，傳說她十二歲就能將一曲《離恨》完整彈下來而不錯一個指法，自那之後便一直是這家樂坊的頭牌琴師，隻是她性子十分的清高，許多人千金都難買她一曲。”我心中默念，嗯，沒錯，我確實是十二歲彈得《離恨》，但是誠如他所言，我隻是一個琴師，長得再漂亮也是要吃飯的，所以後麵的那什麽千金難買我一曲之類的話純粹是純粹的瞎扯。但不管怎樣，聽旁人說我自己的軼事倒還是有幾分新鮮的，況且聽沈晴風這語氣，倒好像是對我有幾分欣賞，不由地揶揄道：“那主上認為這位花魁應比我如何？”沈晴風耳根一紅，支吾了兩聲道：“若非這位姑娘不是凡塵之人，我猜她定然是比不上你的。”我想了想，覺得他恐怕說的是我原先聽的那個版本中關於我羽化登仙什麽之類，卻不料，聽得他說：“這位蓮霧姑娘並不是凡人，而是守護音照的狐仙。”我差點將舌頭吞下去：“什，什麽？”“唔……”他想了一下，道：“據說這位姑娘是下凡曆劫的仙子，功德圓滿之後要回歸天上的，這樂坊原來的老板娘舍不得她，便將這位仙子囚禁了起來，結果當夜便有一位神君降臨了老板的宅邸，平了那宅子，又懲治了貪心的老板娘，才將仙子帶回。”我聽他說的神乎其神，不由地唏噓了兩聲，順便狠狠佩服了一把那些專業造謠人士，果然是潤色完美，跌宕起伏啊……事到如今再回頭去看，總覺得自己已經活了兩回，如今，已是第三次，想我一生能經曆這樣種類繁多的人生，我倒也不枉在這世上走這一遭了。現今也大抵明白了那些羨慕神仙的人的心理，至少作為神仙，不用去管未來和過去，隻消活在當下便好。這世間事，若是隻活在當下，便也會少了許多的煩惱。但是涼歌，又是怎麽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