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歸來
我的故事始於草長鶯飛的三月熙城,那時柳梢未黃,百木未盛,如今故事已行將結束時,也是在熙城,隻不過已是飛雪連天的寒冬,一年春柳已化作堤上浮塵。或許這便是命中注定。從何處來,還歸何處去。隨行的儀仗聲勢浩大,路兩旁皆是看熱鬧的人群,熙城的百姓此刻全然將自己濃厚的八卦因子發揮到了極致,一個個臉上都帶著意猶未盡和欲說還休的神情,十分的激動且渴盼。眾人都在傳說,國主的義弟蕭城城主沈晴風要在熙城舉行婚禮,至於這個姑娘的身世,卻是十分的耐人尋味和捉摸。有人道,城主娶的是一個貌美的狐仙,於山中遊曆時與她一見鍾情,也有人道是青樓歌台的紅妓,用美色迷惑了城主,使他不惜一擲千金為她贖身,總之各種版本層出不窮,著實豐富了一把素來生活平淡的熙城人民極度無聊的閑暇時間。我原先總以為一個人,受到了挫折也沒有理由一蹶不振,更何況是愛情這種看不見摸不著難以捉摸的東西,如今離開那人方才知道,世間事最痛苦的不是在愛還沒有泯滅的時候就不得不放棄,而是放棄了之後,還要忍受思念不分晝夜的廝磨,明明知道那個人已經不會再出現了,卻還會以為推門進來的那個是他,還會以為一轉身就會對上那雙流光瀲灩的眸子,這竟比同他生生決裂還要叫人痛苦。然而這些事,越是想,就越覺得痛,越覺得痛就越是想。那些個耳鬢廝磨的日日夜夜在心上留下的烙痕已經不可磨滅,即便是人死了化成灰,那些記憶恐怕也會牢牢刻在骨子裏一同轉世輪回。馬車駛進城門,沈晴風自身邊伸過手來將我邊上的簾子放了下來,向我道:“累了麽?累了就睡一會兒吧。左右舉行婚禮還要一段時日,我且陪你在城中轉轉可好?”我應道:“好。”走到這一步,我已經沒了選擇,也沒有力氣再去選擇了。我要嫁給他。一月前我在蕭城沈晴風的行宮中住下,確然我也無處可去,除了一手彈琴的技藝,我半點能幫助自己活下去的手藝也沒有,更何況唯一的一手還得藏著掖著不能讓人知,除了煙花之地,我也想不到還有什麽能流落的地方。但總歸是天無絕人之路,叫我遇上了沈晴風,我自然是百般感激的,隻是俗話雖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我明白這個道理,也知道想來他也是如此期盼的,但終歸於我來說,你感不感激一個人,和你要不要因此嫁給那個人,卻又另一回事了。更何況,我已嫁了伽洛影,雖然也不過隻是口頭之約,頂多也隻能算是指天為證,但我既嫁了他,便不能再嫁旁人。我無法將我的過往一一說與沈晴風知曉,他也不能體會我已經將自己逼到了一個怎樣的境地,既要忘,卻又不能忘,既要逃開他,卻又逃不開那已經深入骨髓的愛。我本以為此生便是這樣就過去了,也許許久之後我會忘記伽洛影,說不定還會愛上沈晴風,等到那時再同他仔細相待,總好過現在虛情假意。但我也知道,這遙遙無期的許久不知要到何種年月,他待我真心,我卻不知該如何回應他。並不是我冷情,隻不過是當時太過用力,以至於自那人走後,冷月瘦盡滿地寒霜,人間再也沒有草長鶯飛的三月。本以為便是這樣渾渾噩噩的也就過了,但我卻尤其的清醒,生活過的尤其的有規律,整日同沈晴風賞花填詞,喝茶下棋,逛街聽曲,紅塵趣味一一嚐遍,看起來似乎已經很是完美沒有缺憾的生活了,離開伽洛影之後不僅沒有叫我同想象中的那樣頹廢,反而讓我愈發的清醒,愈發的清醒,清醒到每夜每夜的睡不著覺,隻好養成了半夜推窗看夜景的好習慣。但是我這麽的正常似乎在沈晴風眼裏看來很不正常,他咬定我心中鬱結難解,特地善解人意地帶了上好的梨花釀來同我消愁,可是喝慣了伽洛影的酒,這凡間的酒勁根本不值一提,我浩浩湯湯喝完了整整兩壇,頭腦終於有點迷糊。望著倒在桌子對麵不勝酒力的翩翩佳公子沈晴風,院中四麵枯枝輕顫,冬日肅殺的小風一吹,用手一摸,卻發現臉頰上一片透骨的冰涼,我愣了愣,突然間就悟了,原先我隻盼伽洛影能夠入夢與我再相見,卻從沒有夢見過他,也再睡不著。喝完了兩壇酒,我突然就清醒的明白了,原是我先不要他的,卻還心心念念想他入我夢來,這種行為在熙城那邊有句方言就叫作死,我說了那樣的話,又那樣決絕地離開他,清高如他,一定提都不願再提我,又怎麽會再想著我。我分明同他定下不論如何都站在他身後的約定,卻先他一步倉皇落跑,是我配不上他,是我自作自受。這樣一想,長久以來鬱結在心底的那根刺突然輕了許多。他會恨我嗎,恨我也好,至少他會記住我,也許他連恨也不願恨我,那樣也好,把我輕飄飄地忘了,至少他還是高高在上的仙山帝君,他的時間很長,可以活很久很久。這樣,我會很高興。想到這裏,我突然間就有點理解冥夙帝座的心情了。但是能不能接受沈晴風,卻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想的很圓滿,卻不知現實永遠似乎比想象要快上一步。我所有一切的選擇,都止步在一場風箏釀成的慘案。蕭城有個風俗,便是在年末時家家都要放飛一隻風箏,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這想來同熙城盛夏時放河燈是差不多意義的存在。實在說,我著實對這種華而不實的自我安慰行為感到深惡痛絕,但是綠袖年紀還小,整日就期盼著這幾天。而沈晴風則是自從我住進來之後就把我的屋子當成了傾銷荼毒少年兒童心靈玩物的銷贓地,成天到晚地往我屋裏搬一些糖人啊草蚱蜢啊燈籠麵具啊什麽的,顯然此時也尤其的不能例外,早早地便喚茼蒿送來一隻大蝴蝶風箏,得償所願得到風箏的綠袖同時也得償所願地邀請了一幹眾人到園子裏共同觀摩,麵對這樣天真爛漫的姑娘,真是叫我十分的沒有想法。沈晴風執了盞白玉鎏金的茶盞,靠在假山上的涼亭柱子上,一身寶藍色鏤金長袍,腰間金龍腰帶,冠如流雲,眉如遠山,一雙烏黑鎏金的眼直直望著我,眼裏蓄滿笑意。我全當看不見。沒想到綠袖在放風箏上麵倒是把好手,一隻大風箏轉眼就被她穩穩地放
到了半空中,一麵放線,一麵就喊我去試試手,我看著那風箏在空中分明是穩穩當當的模樣,想來也不會有什麽難的。隻不過事實證明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放風箏果真是一門藝術,不僅是一門藝術,還尤為的高深:不高深的我才剛接過線軸,風箏就一點沒給麵子的歪了,綠袖忙去扯繩,這邊一推一拿,那邊風箏就直直地栽了下來,顫顫悠悠在風中打了幾個旋兒,正落在荷塘邊上一叢枯荷上。“我去撿。”我將線軸往綠袖手中一塞,便緊跑了兩步到了池邊上,碎石堆砌的荷池形狀倒是十分雅致,風箏恰好就落在一臂遠的荷叢上,看距離約莫也能撿的著,我估摸了一下,心想,這樣好看的風箏也是少見,綠袖既然這樣喜歡,總不能叫她還沒盡興就白白失了興致。這麽一想,我便攏了攏裙擺,一手攀著岸邊的垂柳,一邊探身就去取那風箏。“姑娘當心啊!”那邊沈晴風正低頭就著手邊茶盞喝茶,聽見綠袖的喊聲,抬眼一瞧,立刻將錦袍一撩,就舉步朝我走過來:“不過是個風箏,你要是喜歡叫下人去取就是。池邊滑,你快上來!”我這邊指尖已經夠著了蝴蝶的翅膀,哪裏還聽得見他說什麽,隻顧探著身子努力往前伸手,還差一點,剛要抓住風箏,這廂我心中還沒來得及激動一把,就感覺腳下一滑--不是吧?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就聽得一聲驚呼:“瓔珞!”身後人影一個跨步就搶上前來,一把把我護在了懷裏。隨著“撲通”的落水聲響起的還有兩聲驚呼:“主上!”“姑娘!”這本該是個唯美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但是英雄救美的結果卻是:是我把他救上來的。我先前並沒有跟他說過我其實是識水性的,當然,我也不知道翩翩佳公子沈晴風,居然是個旱鴨子。這樣一個人,三番兩次救我,明知道自己不識水性卻還是不要命地往裏跳,我實在不知自己有何德何能教他人幾次三番替我尋死。更何況他本身便是個文弱的嬌貴身子,寒冬臘月又喝了那些生水,竟愣是得了傷寒三天沒有下地。看著床上氣色慘淡的沈晴風,我心裏很愧疚。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最終的期望無非就是想有一天自己能夠得到那個人,沈晴風將我留下是為了想要得到我,這沒有錯,而我留在沈晴風身邊的目的卻是為了讓伽絡影得不到我,而我也得不到他,而除了伽絡影之外是誰得到我於我都沒有什麽分別。沈晴風為我如此,我便是結草銜環也不夠報答他的,索性,便叫他得到他想得到的那個結果,他若是開心,我便也不用掘地三尺湧泉相報了。於是這樣,便嫁了。卻又想起,那晚和伽洛影對著中天紫薇星也是許下過誓言的。那時還以為真的就可以白首不相離了,如今想來,卻是連這願望都許的不切實際。……“你許久未回熙城,此回可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沈晴風在身邊溫聲提醒。我一愣,垂眼瞥見滑落的衣袖底下,白皙的手腕上那條從未解下的紅繩,眼角攢出個半真半假的笑來:“暮雪又名櫻簇雪,我想再去看一看浣棠湖心的暮雪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