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放手
絹羅紗窗被推開了一半,露出半片淡藍天空,天光照進來,屋中燃的已不是伽絡影的雪檀香,雖然也是上好的暖梨沉香,但終究少了一點世外脫俗的飄渺,多了幾分紅塵的世俗味道,有種真實又陌生的錯覺。我不自覺問道:“現今是人間幾月了?”話一出口,自己先是一愣,就聽綠袖答道:“已快至冬分了。”見我已經可以下床,便從床邊屏風上取下鬥篷替我披上,一麵對我道:“先前姑娘睡著的時候,主上來看姑娘了,隻是怕影響姑娘恢複便沒有打擾姑娘,現在看您氣色這麽好,真是太好了。”“給你們添麻煩了真是對不住。”綠袖慌忙道:“姑娘別這麽說,主上囑咐過綠袖,說一定要將姑娘當做自己的主子來伺候,而且姑娘人美又溫柔,綠袖沒覺得有什麽麻煩。”我輕笑:“可是,我確然給沈……哦,城主大人,添了不少麻煩,定要當麵仔細感謝才行呢。”我話音剛落,就聽門外傳來一聲爽朗的笑答:“哦?是什麽需得當麵感謝沈某啊?”房門應聲推開,沈晴風一身寶藍錦袍當風而立,十二分的英俊倜儻,奪目的叫人睜不開眼。“昨日我有公事忙,實在是分不開身,現在看你氣色好些了,我也就放心了。”他伸手便製止了我向他行禮的動作,扶我到桌前坐下,關切道:“燒還沒退,你不該現在就起床。”我搖頭:“不,我已經給您添了這麽些麻煩,實在不能再繼續麻煩下去了。”沈晴風眉心微皺,突然道:“先不說這些,你我已有兩次相逢,卻還不知瓔珞姑娘家住何處,此行是要去哪裏?姑娘這樣風雨兼程,定然是有要是在身,若是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沈某願意助姑娘一臂之力。”我一愣,他說的如此懇切,竟教我無從開口,我並不討厭他,他氣質溫和,斯文俊秀,舉手投足都優雅從容,半點望族的飛揚跋扈也不見,我抬眼看他時,正對上他投過來的目光,斜飛入鬢的劍眉下一對星眸漆黑如墨,如水波瀲灩,一笑起來恍若春花滿庭,滿是柔和的暖意。這樣的人,教我無法欺騙。見我沒有開口,他又道:“姑娘現在不願意告訴沈某也無妨,畢竟一人孤身在外,況且又是像姑娘這樣的人,多一分小心也是好的。但無論如何,還請姑娘將身子養好了再離開,也好叫我放心。”說著又道,“我先前在雨中碰上姑娘的時候,這個……是你非常重要的東西吧。”話音一落,茼蒿已經拿著東西邁了進來:逆著天光,月白的傘麵閃現出柔和的光芒,上麵幾朵淋漓的竹葉仿佛淋了水般青翠欲滴。我一驚,一把便接了過來。“我見你即便摔倒也執意要護這把傘,想必是極重要的東西。便喚了府上的下人細心修好了。”我將傘抱在懷裏,先自顧自笑了一聲,即便是自己都聽得出聲音中一片慘淡:“哪裏有什麽重要,隻不過,從前對我很重要罷了。”沈晴風一愣。從前我不知放開一個人這樣困難,是因為沒有值得珍惜的東西,和伽絡影在一起後,時時都覺得寶貴,事事都叫我惶恐,是因為太珍惜而害怕失去,而今我已然離開,即便肝腸寸斷卻也答應了瀾迴會好好活下去,昨日的蓮霧已死了,我如今已是另一個人,從前已是從前了,如今即便我再無法放開,卻也已經是從前了。心口一陣鈍痛。伸手撫上月白傘麵,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歎息般低低響起:“你問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可我已無來處,更無去處。”說著抬起頭來看他,他眼中一派毫不掩飾的擔憂:“為什麽?”我歪著頭想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晦澀一點說給他聽:“我是孤兒,流落江湖被一個人救了,可我要是留在那個人家裏,會給他帶來很大麻煩,所以,我就走了。”我黯然道,“我本來也就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所以去哪裏也無所謂。”沈晴風握茶杯的手顫抖了一下,抬起頭,一對點墨似的眼直直望向我,眼中隱隱似有光芒閃現,窗下傳來庭院中綠袖和茼蒿鬥嘴的嬉笑聲,屋中卻一片沉寂的靜。我正想著如何向他開口離開,卻聽沈晴風突然道:“瓔珞……你若是不嫌棄的話,留下來可好?”窗影上參差的枝椏樹影輕晃了兩下,沈晴風似有些局促不安地將目光移開,修長手指輕壓額頭:“我知道現在同你說這個你恐怕接受不了,但我知道你無處可去的時候,真的有一點高興。”他不安地笑笑,“先前我真的擔心你是狐仙,或者妖精什麽的,也許今天能遇上你,明天你便無影無蹤了……我自詡還算收放得當的人,但是,自那日在熙城遇上你之後,我曾暗訪了附近幾座城池,卻再也沒有碰上你,我就想,恐怕你不是凡人,能夠遇上你一次已經是上天照拂,但如今又教我遇上了你,我隻想,隻想……若是能夠的話……還請……讓我來照顧你。”我驚得說不出話來。沈晴風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我說這話是有些唐突了,但這不過是我肺腑之言,難以自已。你大可不必覺得困擾,想去哪去便是,但還請將身子養好再做打算,也算我了了我一樁心事,可好?”說罷,他轉身就要離開。我驚慌中喊了一聲:“等等!”他腳步一頓,回過頭來。我掙紮道:“你這是何必?城主你家世顯赫,而我卻身份不明,這樣你一點也不在乎嗎?”他唇角綻開一朵明媚的笑意,道:“那又如何,左右你說去哪裏都無所謂,我就想,若是你留在我這裏就好了,其它的那些東西在乎它做什麽?”我一怔。確然是這樣,去哪裏都無所謂,遇上什麽樣的人,也都已經無所謂,我原先所有的人生觀皆是因伽絡影而起,如今卻要通通將它們毀去,兜兜轉轉,我仍是隻身一人,或許早先我就該屈服於天命,或許那樣,不懂得情之為何物,卻還更幸福些。難怪人總說,情之入骨為鴆,飲之即死。既然是這樣,那麽跟誰在一起也都是一樣的吧。“好啊。”我回答。沈晴風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回頭看我:“什,什麽?”“我願意留下來。”我喃喃地重複道,話一出口便生生覺得心口一空,卻強自扯出一個淺淡的笑:“但是我並沒有你說的那麽好,恐怕……無法立刻給你答複。”“怎樣都好。”他雙眼灼灼地望著我,滿眼柔和的笑意直把門外的陽光比了下去,“我會等。”他不待我回答就轉身出去,雨過晴天的陽光霎時傾泄了一地,直照得人睜不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