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這場戰役從天黑打到了天明,嘈嚷的窯關終於趨於平靜。旭日東升,才見屍橫遍野,一派駭目的光景。晏軍死傷慘重,剩餘了三萬兵馬躥小路而逃。
酈軍剩餘十二萬,派了六萬兵乘勝追擊,此戰雖說勝利,卻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死亡人數遠遠超過了預計。封淡淼累倒在血泊裏,被士兵抬了回去。
舒晉長噓了一口氣,若不是趕在蒼鸞趕來前進攻,這場仗還未必能贏。現在酈軍隻剩十五萬兵,不能保證能攻下鹿城,舒晉當即寫了封信,催黔州立刻給予支援。
封淡淼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困乏的身子一點力氣都沒有,喝完太醫呈上的藥湯後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隻吩咐了句:“必須除掉王陽,逮住就殺。”
舒晉抱著自己的枕頭走進封淡淼的寢殿,他的枕子裏摻有幾味草藥,可解體倦乏力,安神定誌,更有一股草香能緩解哀愁。封淡淼的身子必須好起來。
舒晉給他換了枕子,見他神色衰弱,安慰道:“在念著他?想救他就得好好養著身子,他應該就在皇城。”
封淡淼枕在了新枕子上,對舒晉的關切無動於衷,目光愣愣地凝著屋梁道:“你不念他嗎,沒有他你的身子還能耗多久,拿到了玉璽沒命享豈不可憐。”
尉矢消失了數月,舒晉盡管天天服用藥食,但身子還是每況愈下。封淡淼看在眼裏,這個問題他醞釀已久,今天才開口提出。
封淡淼問得突然,舒晉瞳光渙散了一瞬,沉默了會兒,口是心非道:“我已經不會念他了,不過我相信他會回來找我的。”
封淡淼有意無意:“他也以為我會回去找他的。”
舒晉心顫了顫,不自覺地將封淡淼帶入了尉矢,疑惑道:“你不打算去找他了嗎?”
“已經沒那個必要了。”封淡淼蠕咽了喉嚨,閉上了雙眼,痛過一陣後的他已顯得風輕雲淡、不痛不癢了。
舒晉小心翼翼地問:“是因為他已非完人了嗎?”
“不清楚。”
感情的事說有便有說沒也就沒了,沒人能夠掌握它,何況是兵家,封淡淼也許也不明白自己的內心是怎麽一回事。
舒晉轉了話題問道:“蒼鸞派兵來了,我們所剩的兵馬是否能敵他?”
封淡淼的虎目虛弱地睜開,拋磚引玉道:“蒼鸞若來了皇城就空了。”
舒晉:“你的意思是?”
“一舉滅掉大晏目前我們雖是做不到,但皇城和王陽,我們必能逮住一個。”
“蒼鸞會為了王陽放棄皇城?”
封淡淼麵向舒晉的雙眸,揣度人心向來是他的專長,說道:“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舒晉點了點頭:“他的確是個高尚的人。”
舒晉說完離開,封淡淼凝著他漸漸遠去,才埋頭進了被子。
舒晉步履遲緩,盡管一直提醒自己要把注意力放在軍事上,可腦海密密麻麻回旋著封淡淼的那句話——“他也以為我會回去找他的。”
無論封淡淼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他越想越乏,無力地扶住身旁的柱子。曾經有魚之於他如星辰之於蒼穹,如果連他都割舍得下的,自己於尉矢又會是怎樣?
舒晉心頭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可畏感,緊張地拽著衣袖,明明不想理會他卻又如此害怕失去,失措地大吼:“來人!”
一名將領聽到舒晉的怒喝,連忙趕來:“酈王有何吩咐?”
“掘地三尺把尉矢給我挖出來!”
“是。”
另一邊,蒼鸞的大軍出了皇城。王陽派來的使者趕來將信呈給蒼鸞。蒼鸞看了信後隨手扔在了地上,不理不顧地繼續行軍。
隨行的將領拾起信紙看了,亦覺得蒼鸞的行動大為不妥,紛紛跪下勸止:“陛下慎思,如今皇城謠唱‘窯關戰敗,大晏勢半’,各路諸侯紛紛揚揚、伺機而動。樹倒猢猻散,舊時忠臣此時怕是搖擺不定,陛下一旦離城,群臣必會大亂,雀去巣空,誰來顧國啊!”
“王陽待朕如兄如父,是朕害了他。”蒼鸞回顧都城,雙目蒙上一層不舍的潤光,堅決道,“朕不會棄他於不顧。”
將領:“欲成大事至親可殺,何況這是先生的意思,陛下莫要因小失大!”
“你們懂什麽是大什麽是小嗎?”
蒼鸞瞳光渙散,這些日子他想通了一個道理——世上沒有絕對的卑微。他一開始就錯了,以為自己強大得可以忽視一切弱者。如果當初聽王陽一聲勸,殺了有魚和封淡淼,今天也不會落得進退兩難的地步。可他不後悔,當初不殺他們是君子氣度,今天他執意去救王陽亦是為君子,他慶幸自己從沒變過,哪怕旁人皆說他偏執。
“我晏族不是忘恩負義之輩,都城可以失而複得,而先生則錯過不再,朕願意與先生同生共死。且去回複先生,朕心意已決。”
莫倚樓聽蒼鸞這席話,心裏又喜又嫉。歡喜的是蒼鸞跟從前一樣血氣方剛、情義蓋天,嫉妒的是他把王陽看得同生命一樣重要,心裏頭難免有些難受。
此日後,封淡淼親率七萬晉酈精兵將王陽圍困邙山,蒼鸞聞封淡淼掛帥,率領大軍及時趕到解圍,酈軍立馬展開埋伏戰拖住晏軍的步伐,為舒晉帶領的酈軍突擊皇城爭取時間。
舒晉派了一批能說會道的說客去收買守城的晏臣,另外聯合之前說服的諸侯發動兵變。
諸侯帶來一百輛攻城車和三百架重弩炮轟城,原本就無主的皇城麵臨了一場改朝換代的廝殺。鼓鳴不覺、悲嚎不斷,投出的石跑將戰場砸得凹凸不平,城內的房屋被震得晃晃欲墜,鮮血潑濕了泥土,烈火燒崩了城牆,百姓的啼哭響了三天三夜,晏國的旌旗倒下,新的一輪朝陽升起時,它已變了姓氏。
封淡淼同蒼鸞敵了五日,蒼鸞大破了邙山的酈軍,封淡淼的目的已達成,速速趕去了皇城。
王陽被毒箭射中了肩背當場暈倒,莫倚樓及時救了他,撕開他的衣裳將毒血吮出,他才不至於一命嗚呼。
戰停,蒼鸞疲憊地回了軍營,下了馬就奔去王陽的帳子。他來不及脫下血淋淋的戰衣,忙扶起王陽飲藥。聽太醫說王陽已無大礙,他才鬆下了一口氣。
王陽雙目猩紅,一時無語凝咽,把湯藥一飲而盡。他不知該罵蒼鸞目光短漏,還是該讚他重孝重義,沉默許久後才道:“陛下何來顧我?”
蒼鸞低下頭,眨了眨眼睛:“一如先生顧我,天下是朕與先生的天下,我不顧先生顧誰?”
“值得嗎?”王陽一語未盡,兩行清淚便滑落了下來,心疼地撇了撇蒼鸞蓬亂的發縷。他曾經以為會被感情羈絆的人是封淡淼,現在才知是他的王。
王陽哀容中不禁流露出一抹短暫的溫慰的笑容,責備道:“稚氣。”
蒼鸞蠕咽著喉嚨,聲音低落道:“朕錯了,以後再也不擅作主張…”
“阿蠻。”
王陽第一次見到蒼鸞時,被蒼鸞撞進了池塘,見他性格莽撞直罵他蠻人,久而久之,便習慣喚他“阿蠻”,直到他當上了晏王才改的口。
“先生好好歇息。”蒼鸞麵浮難受之狀,給王陽合上被子,說完匆匆走了出去。
王陽怎能安下心來,已是國破家亡了,明白蒼鸞此刻是錐心之痛,才沒叫住他。他想了會兒,喚侍從道:“把莫倚樓叫來。”
蒼鸞一個人跑去了山崗上靜靜獨思,莫倚樓默默地跟著他,未敢作聲,聽到王陽傳話他愣了一會,估摸是王陽要責備自己混在軍營、跟在蒼鸞身後了。
莫倚樓進帳前頓了頓足,鼓了勇氣才掀開簾子進去,遠遠地站在一旁請示道:“臣見過先生。”
王陽艱難地坐起身子,命令道:“你把桌上的書拿過來。”
莫倚樓不知王陽何意,遵從地把書拿來遞給王陽。
“這些是我珍藏的兵書,送給你了。”王陽知道莫倚樓是畏懼自己的。
“陛下需要先生,臣義不容辭。”莫倚樓謙虛道,原來王陽不是要責怪自己,可是,“先生為什麽要贈我兵書。”
王陽從前不待見莫倚樓,忌他與蒼鸞產生龍陽之情,恃寵生嬌,時至今日他看開了,莫倚樓雖然沒什麽大作為,但卻是為數不多的忠貞之臣。
王陽語氣裏帶著抱歉:“你本質不壞又待陛下以誠,我全看在眼裏。你若想成為陛下的左膀右臂,便多看些兵書,以後好為他出謀劃策。”
王陽的意思是允了自己還是婉約的欲將地自己撇開?
莫倚樓一下子跪在了王陽跟前:“先生要攆我走?”
王陽抬手示意莫倚樓起來,滿目慈愛,解釋道:“中了這一箭,雖然逃過了死劫,但身子怕是不濟了。倘若哪天我先走一步,他日陛下犯魯莽時托你勸勸他,陛下會聽你的話。你性子仁儒,正好與陛下互補。”
莫倚樓不禁動容,王陽是真真允了自己!
“先生不可說胡話,您的身子一定會好起來,定能再輔佐陛下十餘年。”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不過,王陽淡淡地點了頭,重新躺下,伸手托住莫倚樓的雙手:“我累了,你好去看書,遇到不懂的便來問我。倚樓,我把陛下托付給你了。”
“先生…”莫倚樓欲言又止。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