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 算來算去輸給了情字
海城從未有過這樣涼如水的夏夜。
天是寒的,地是冰的,空氣冷得人骨子發麻,每一寸血液都在凝固凍結,整個世界大雪蒼茫。
我推開病房的門,裏麵燈光微暗,機器嘀嘀的聲響在寂靜空氣內非常清晰刺耳,我連目光都是顫抖的,定格在閔寶淶身上,我看到他那一霎那,我所有眼淚都止不住滾落下來,我無法控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而哭。
那是怎樣一具身體,蒼老幹癟削瘦,比紙片還要薄,他渾身插滿儀器管子,五顏六色將他蒼白透明的身體襯托得令人恐懼,我根本不敢靠近他,我怕極了,我就站在床尾,靜靜望著他毫無生氣、顴骨塌陷的臉。
他大約感覺到了什麽,在我無聲沉默中緩慢睜開眼睛,他看到我時,渾濁而晦暗的眼底微微有一絲顫動,那是一抹亮光,來自於男人看待女人最光明最動情的時刻,但很快,因他微薄的呼吸而稍縱即逝。
他抬起手,虛弱而顫抖指了指自己嘴巴上戴著的口罩,他朝我眨了一下眼,我並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我以為是氧氣不足,他無法呼吸,我那一刻忘記了自己渴望他死,我本能衝過去,語氣驚慌問他怎麽了。
我自己都不曾察覺我怕他死,我怕他撒手在我麵前咽氣,我會無助,會做惡夢,會日日夜夜被那這可怕場景纏住,我不再是覺得泄恨,覺得大快人心,我覺得悲涼,這世上又有一個疼愛我在乎我的男人,沒了。
可我看著他做不了什麽,我急得轉身要跑想去叫大夫,他忽然一把扯住我手腕,我所有動作在這一瞬間止住。
我低下頭看他,他已經用另外一隻蒼老而無力的手將氧氣罩摘下,他嘴唇是深紫色,有些無力而艱難說,“我一直都在等你來。”
我用力咬著嘴唇,有許多話想說,全部堵在喉嚨裏,隨時都會脫口而出,我知道再不講便沒有了機會,他搖搖欲墜的生命已經進入最尾聲,可能一瞬間,便撒手人寰,脫離塵世,他是罪大惡極,不是我大約也有的是人想要討他的命,索他的債。可他對我好,就衝這一點,我也不能殘忍得讓他糊裏糊塗得走。
我剛要張口說,他忽然微笑著朝我搖頭,將我所有話都堵住。“其實我清楚。沈箏,你的目的,你的作為,你的心思,我全都一清二楚。”
他說的雲淡風輕,可我心口卻狠狠一震,就像是被一個巨大重錘砸在心髒上,砸在頭顱,我沒有任何防備,就硬生生挨了這一下。
我下意識用手指摳住床鋪邊緣,才穩住自己劇烈搖晃的身體,我張開的唇再發不出一個聲音,就像忽然間成了啞巴,失了語。
他目光迷離,深紫色的唇又蒙上一層黑霜,他大約已經快要扛不住,可他並不肯放棄,他帶著幾分偏激的執念,眨也不眨地凝視我。
“不錯,陳靖深是我派人殺的,如果不是我,他不會死,他現在依然安然無恙,在官場風風光光。是我破碎了你的家庭你的婚姻,讓你沒了丈夫,沒了依靠。可如果再重來一次,我還是這樣選擇,否則你根本不會給予我這樣美好的三個月,我們形同陌路,我生命中永遠沒有沈箏的存在。”
他說著話忽然笑出來,顴骨瘦得隻剩下一層皮,包裹住空洞的臉頰。
“我還記得你從水裏出來那一霎那,渾身都是濕的,頭發貼在臉上,隻露出五官窄窄的一條,你眼睛上都是水霧,滴滴答答的順著鼻梁向下淌,外麵陽光很美,斜斜射進來,照在你身上,溫暖明媚,清純漂亮。讓我怦然心動。我當時就認出了你,我在想,你是來為自己丈夫報仇的,我要小心你,紅顏禍水最動不得心。”
他眯著眼長長歎了口氣,“你是不是聽別人講,我喜歡年輕漂亮的女孩,從她們身上找自己當年的身影,是這樣嗎。”
他看著我,臉上布滿笑意,我沒有說話,隻是一言不發望他,他眼睛深不見底,裏麵有漩渦風暴,可這些都隨著我沉默而歸於平靜。
我連最後一句話都不願說,他想,我恨他。
可他不知道,我隻是說不出來,我早已停了心跳。
“閔寶淶一生如果那樣不堪,閔氏早就沒落被吞噬,怎麽會有今天。”他低低笑著,“也好,你越是認為我一無是處死不足惜,你手下得越幹脆,耽誤太久時間在我身上,你要耗掉多少青春。”
他朝我伸出手,而不是要我握住他,他隔空在我臉上輕輕劃著,似乎在沿著我的輪廓一點點描摹,“年輕多美,你這樣好,不該把年華耗在我一個老頭身上,我這輩子做了不計其數的壞事,我想過我不會善終,我想過自己千百種結局,卻漏掉了這樣的可能,人算不如天算,算老算去我一把年紀還會輸給年輕人才躲不過去的情字上。”
他說完將目光落在我披散於肩頭的長發,我頭發濃密又柔順,烏黑明亮。陳靖深和祝臣舟,包括閔寶淶,都很喜歡撫摸我頭發,每一個晚上,發絲鋪蓋著窗外月光,像一匹精致絲滑的綢緞。將臉埋在發絲間,用力嗅著,然而悶笑出來,或者勾起手指卷住,一點點把它纏繞成波浪。
他此時定定看著我頭發,仿佛想起了那些夜晚撫摸時候的觸感。他笑了笑說,“很想摸摸它,可我沒有力氣了。我知道這幾個月強顏歡笑在我身邊,你並不快樂。現在大仇得報,沈箏,我沒有什麽可以給你,我不是看不透,隻是我無法怎樣,我這個年紀,爭不過年輕人,上山虎也怕遇到凶猛的下山狼,何況我是一頭蒼老的虎,祝臣舟是一匹凶猛年輕的狼。太多人覬覦閔氏,我雖然將閔氏的一半都掏空,可祝臣舟也有他的辦法再掠過回去,時間不肯饋贈我多爭取的機會,所以我能留給你的,隻有閔氏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它可以讓你與孩子後半生無憂。”
我捂住自己痛得糾纏到一起的胸口,裏麵有什麽被撕裂扯開,濃鬱的血腥氣息隻有我能聞到,但它確實存在,它在空氣內揮發蒸騰飄散,融於我每一下呼吸中,為什麽別人感受不到,為什麽空氣還是白色,為什麽不是鮮紅的,不是刺目的?
他忽然在這時身體緊繃起來,張大嘴巴大口呼吸著,瞳孔在窒息的痛苦下微微擴散膨脹,他使勁拚命的喘,兩隻在身側平放的手死死揪住床單,我看他掙紮的模樣被嚇得說不出話來,我呆滯住,就像一個吸毒犯,我曾見到陳靖深在書房內觀看緝毒所犯人戒毒的視頻,他們毒發時會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隨意癱倒在一個地方,不管多麽肮髒破舊,根本失去了抉擇的能力,如同愛人間煉獄,將自己那顆心塵封與十八層地獄,一層層包裹住,不是人間的力量能夠救贖。
他們已經失去了理智,被幾萬隻蟲子啃噬的滋味讓他們沒有了思維和感情,就是被擺布的布偶,沒有生氣的肉體,活活燒死了瀟灑真實的自己。
閔寶淶在我震驚和恐懼中,終於漸漸止息,他渙散的瞳孔蒼涼無神盯著天花板一盞燈泡,他斷斷續續說,“我很感激你,沈箏,是你讓我餘生有一些不同的東西,它也許並不純粹,但它在我眼中很美好,無可取代。各花入各眼,這就夠了。”
我腦海閃過第一次見到閔寶淶的場景,是祝臣舟和閔丞紋的訂婚典禮,我對他沒有什麽好感,但那時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殺陳靖深的凶手,也沒有壞感,我對他的印象便是虛偽,奸詐,又非常善於演戲,拿捏別人弱點,是所有成就偉業的商人如出一轍的特點。
第二次是在泳池我的設計下。我忽略掉他是怎樣的人,隻想著我必須成功,否則我沒有任何借口靠近他,對他下手,我沒想過會這樣容易,更沒想過閔寶淶會對我這麽好。
“孩子…”我終於在這極度而壓迫的震撼中壓抑不了哭聲,它從我牙齒舌尖和喉嚨一起溢出,匯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我抗爭不過,隻能選擇順從。我哭著說,“孩子也…”
“你高興嗎。”他忽然打斷我,臉色沒有絲毫變化,“如果你覺得做這一切都很高興,就好。不需要解釋和愧疚,我沒有怪過你,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和感情負責,雖然我老了,我也很灑脫。我欠你丈夫一條命,我還了。從此你好好活著。”
閔寶淶說完這些後,便長久而貪婪的凝望我,他不肯眨眼,不肯錯過我臉上絲毫閃爍的表情,我不知道他要看什麽,是我的愧疚,我的後悔,還是我的狠毒,我的冷漠。
可他最終放棄了,他不想再看下去,他所有深情都用盡在一個想要奪取他性命、欺騙他尊嚴的女人身上,我想搖晃著他身體,大聲喊醒他,告訴他我不值得,沈箏根本不值得。
可我沒有來得及這樣做,閔寶淶便在我淚眼朦朧注視下,緩慢閉上了眼睛。
他仿佛沒有任何遺憾,唇角溢出滿足的笑容,已經將一生力氣都用完,誰還願意苦苦支撐著。他怎會做一個苟延殘喘的俘虜,還不如偷個懶,將這一切恩恩怨怨丟給世上的其他人,看他們嗔怪癡怨,愛恨情仇,安安靜靜走出戲裏,做戲外的清閑居士。
他蒼老皮膚上因為快樂解脫而擠出皺紋,眼角有接連不斷的淚水淌出,洶湧澎湃,儀器屏幕此起彼伏的波折逐漸趨於平靜,發出刺耳的警告聲,大批醫護人員從外麵聞聲闖入,將我往門口推,他們把氧氣罩為閔寶淶重新戴好,然後將病床周圍的儀器撤掉,升起底下的升降台,變成一個臨時手術室,窗簾拉上那一刻,所有情景都被隔絕,我耳畔炸開的是醫生高喊:用力加快,心肺複蘇,血壓下降,深度昏迷…
這些聲音來勢洶洶不給我喘息的機會,好像要將我活活燒死,我冷靜和自持都崩塌爆裂,那些刀和鉗子就好像撕扯在我身上一樣,刺得血肉模糊。
我再也無法麵對這一幕,像逃亡般轉身奪門而出。
昏暗室內和慘白的走廊,劇烈恍惚交替間將我眼睛狠狠刺痛,我手捂住自己麵龐,深埋在掌心內,沿著牆壁無聲蹲下去,他閉上眼那一刻,我所有思緒和理智都被抽離,我知道閔寶淶那番話將永遠石沉大海不見天日,隻要我不說。可它也同樣字字誅心折磨我良心不安。
我在這條路上深陷,有著極大的勇氣和信念,我曾說我活下去的全部動力都是為陳靖深報仇雪恨,可現在呢,我做到了,閔寶淶生不如死,他對我嫁給他的目的一清二楚,他躺在床上,再也站不起來,就將這樣逝去,連最後的尊嚴都沒有,可我快樂嗎,我摸著沈箏那顆封在冰天雪地內不複溫熱的心,它是否還有一絲喜悅的跳動。
不,它更加冷漠,更加死寂。
它安靜得讓我找不到自己活著的痕跡。
報複永遠都是一件痛苦的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閔寶淶狠心殺絕所有擋住他路的人,唯獨對我視若無睹放行,那是怎樣一種感覺,我所有怨恨、隱忍痛惡都被他看在眼裏,他像是心甘情願死在我手裏,沒有一絲怨言,接受得幹幹脆脆。
我寧可他不知道,寧可他剛才拚著最後一口氣,從床上爬起來狠狠撕扯我,喊著要和我同歸於盡,變成厲鬼也糾纏我折磨我,我我也不願麵對這樣結果,太出乎我意料,讓我的殘忍放大了一百倍,一幕幕如同過電影般在我眼前輪回,讓我看到被仇恨洗腦的沈箏有多麽猙獰和狠毒,他有一雙暗夜窺探的眼,他隻是不說。
他問我,你高興嗎,如果你高興,就好。
殺了我吧。
淩遲又怎樣,萬箭穿心又如何,都不及這一句話給我的錐心之痛。
狠啊,剜心蝕骨,戳入我最脆弱的一塊骨頭,在裏麵用力的攪,用力的紮,幽深的疤痕隨著我死去,隨著我皮肉被風幹為粉末,隻剩下一把白骨,掩埋低下,水土交融,經過千百年風化與沉葬,仍舊不消退,與我永恒沉睡。
閔寶淶,他可真是狠。
這樣的放縱與包容,我承受不起。
我真的受不起。
我蹲在地上很久,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難受什麽,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重來,我依然會選擇報仇,可能我會放棄這樣的方式,而走另外一條能讓我更加心安理的路,我不需要背負哪怕一絲疼痛,我可以驕傲站在陳靖深墓前,告訴他我做到了,並且做的很漂亮,可現在我不能,我開不了口,有一股我無法抗拒的心疼在我骨骼內侵占蔓延,它讓我覺得自己好狠,即使如閔寶淶那樣陰險歹毒的人,也有為情裝成瞎子的時候,那麽沈箏呢,沈箏是否是這世上最狠的女人。
不知過去多久,我腳底隱約傳來發麻的痛感,我正想要移動,忽然捂住臉的手被一隻溫熱細膩的小手握住,我身體猛然僵了一下,我緩慢將手移開,露出自己滿是淚痕與痛苦的臉,蹲在我麵前的女孩聲音內帶著哭腔說,“你是沈箏嗎,我爸爸的女友。”
我沒有說話,略帶茫然看著她。
她用掌心握著的藍色手絹輕輕在我眼睛上擦了擦,“你沒有見過我,我是閔丞蘿,我下午接到爸爸病危消息剛剛從外省回來,我聽說過你。”
我對於閔丞蘿的確沒有什麽印象,閔寶淶將這個小女兒保護得非常好,她也不像閔丞紋比較張揚,喜歡高調做事生活,她很單純安靜,從不在各大媒體麵前露麵,所以捕捉到她鏡頭的也極少,就算有,也被閔氏公關部高價收買壓下,想來任何一個記住一家報社都不敢直接與閔氏為敵,自然閔丞蘿也被保護得很好。
不過我沒見過她但也不是對這個人一無所知,我記得祝臣舟私下曾和她隱秘往來過,她比較喜歡跳舞,還能夠作畫,崇尚西洋音樂,屬於一個徹頭徹尾的時尚海歸,但我並未想到閔丞蘿也這麽漂亮,她和她姐姐都繼承了閔寶淶的五官,比較精致耐看,氣質出眾又獨具特色,自然是女人中的佼佼者,讓人一見驚豔。
她將我臉上淚痕擦幹淨後,便小心翼翼攙扶著我站起來,轉身對站在窗台旁邊抽煙的祝臣舟說,“臣舟,把你手邊那杯熱咖啡給沈小姐拿過來。”
我行走的腳步一頓,我有些驚訝看向閔丞蘿,閔丞紋是親她姐姐,不管他們婚姻走到哪一步,她作為妹妹難道不應該喊姐姐丈夫一聲姐夫嗎,怎麽直呼姓名,而且還去掉了姓氏,顯得親密又古怪,讓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