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山雨欲來
天啟元年正月十四，日色昏沉。
大明的早朝從五更天開始，而準備上朝的大臣們三更天就要出門，早早就等在宮門外。
年輕的天啟皇帝身染風寒，已經大半個月不曾上朝，這幾天才好了一些，因此這是正月之後的第一次朝會。
天色晦暗不明，寒風吹徹，文武大臣們站在奉天門外，靜靜等待著出發的時辰。臣子們時刻謹記禮儀，保持高貴的姿態，遠遠看去仿佛僵硬的泥塑，沒有任何聲音和小動作。
去歲的積雪盡數消融，但是還餘下一些殘雪，散落在宮牆的角落，空氣中的寒意很重，正如某些大臣的內心。
昨夜年輕的天啟皇帝麵見魏忠賢、田爾耕，並且罷免洪門達的東廠提督之位，讓魏忠賢取而代之，三人更是秉燭夜談一個多時辰。
一些捕風捉影的話語傳出來，不知道真假。
這些消息不脛而走，通過各種千絲萬縷的複雜關係，進入了袞袞諸公的耳中——皇帝親近廠衛的首領，這不是一個好消息。
對於東林黨而言，有更壞的消息。
移宮案的主角李康妃昨夜暴斃，宮牆內外的種種流言都指向如今的東林黨領袖，內閣首輔劉從仁。
移宮案當日，他充當先鋒，帶著東林黨諸位大臣強闖入宮，與李康妃對峙許久，結下仇怨，
李康妃宮中的一名宮女連夜自盡，查出她的籍貫，乃是劉從仁的同鄉，父輩曾經受過劉家的恩惠。
如此之類的消息，雨後春筍般長出來，全都隱隱指向當朝首輔劉從仁，像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劉從仁和東林黨諸公覺得非常難受，更加感覺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
是浙黨，還是楚黨？又或者是……那位年輕的皇帝？
今年正月之前，他們一齊上奏攻訐前任首輔方正儒，逼得他告老還鄉，東林黨的領袖劉從仁取而代之，成為新的內閣首輔，這又是一場勝利。
東林黨在朝堂上壓得浙黨、齊黨、楚黨、昆黨.……喘不過氣來。
日出東方，時辰差不多了，午門外的鍾鼓聲同時響起。
當差的宮人緩緩走到殿外，朝著文武群臣高聲喊道：“入宮！”
群臣抖擻精神，走過一層薄薄的朦朧霧氣。
穿過午門的左右掖門，踏過金水橋。
文臣武將分成兩列。
文臣最前方的，是內閣首輔劉從仁，臉色並不好看。武將最前方的，是勳貴的代表，英國公張明賢，手握兵權。
寧易四更天就起來了。
吃了些粥飯之後，就聽到午門外傳來的鍾鼓聲，也不著急，而是慢悠悠地在宮內踱步。
陳洪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位高權重，但是仍要貼身伺候皇帝，這是他的榮幸，現在也開始有些焦心。
他小心翼翼問道：“皇爺，今天該上朝了，已經快五更天了，群臣們正等著呢。”
寧易伸了伸攔腰，推開乾清宮的宮門，站在霞光中。
他平靜地看著陳洪，說：“急什麽，朕大病初愈，起的晚一些又怎麽了。君為臣主，他們便是從五更天等到太陽下山，也是他們的本分。”
陳洪不再多說話。
皇帝病愈之後仿佛變了一個人，不再有往昔的少年心性，實在難以揣測。
不過有主意是一件好事，如今的大明需要一位強硬的雄主。
寧易眉毛一挑，突然看到乾清宮外的牆角中，栽培著許多蘭花，也不知道是什麽品種，寒冬時節也不凋零，倒是有些奇怪。
伸出手指了指，立刻有小太監捧了兩盆過來。
“依朕看來，天下人都說這蘭花秉性高潔，可是朕左看右看，都沒看出哪裏高潔了，不過是文人墨客附庸風雅。這蘭花是能夠充作米糧，賑災救民，還是能夠當作刀槍甲胄，給將士們保家衛國。於社稷無好處，卻得了這般名聲，真是世道混亂，應當好好修剪一下了。”
“皇爺真是體恤民情，依老奴看來，這蘭花被稱為花中君子，就是讀書人的歪道理。陛下肯動手替它修剪，這才是成全它的君子名聲呢。”
寧易放下那盆蘭花，淡淡道：“朕想修剪的，卻不是這盆中的君子，而是朝中的君子。”
陳洪聽完這句話，霎時冷汗直流，當今朝堂之上的袞袞諸公，以東林六君子風頭最盛，故吏門生無數。
陛下這番話語，實在是誅心！
正思慮萬千的時候，卻看見門外跑進來一個小太監，貼著皇爺的耳邊說了幾句話。
寧易露出淡淡的笑容。
魏忠賢果然不負他望，手腕足夠強硬，一夜之間就執掌了東廠。當然，其中少不了田爾耕的幫忙，廠衛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
遠在天邊的洪門達，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哭出聲，苦心經營二十多年的東廠，以為是鐵桶一塊，皇帝一道口諭，一夜之間就換了主人。
魏忠賢並且將他想要的東西，全都搜羅了出來，很快就會送上太和殿，當著百官群臣的麵。
東廠其實一直都在暗中搜尋朝堂大臣的貪汙、亂法證據。隻是廠衛勢微，洪門達不敢拿出來，否則他的東廠提督也就做到頭了。
寧易打了個哈欠，想著今天的朝會摘誰的人頭比較合適。
太監宮女給他穿上龍袍，整理儀容。
擺駕太和殿。
……
如今天色已經徹底亮了，群臣等待的有些不耐煩了。
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種詭秘的嘈雜之中。
人們小聲地和站在身邊的同僚說著事情，關於廠衛，關於李康妃的暴斃，不少浙黨、楚黨的人將目光投在劉從仁身上。
頗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東林六君子中的楊令，官至禮部尚書，看向了大殿的後方，那裏站著一個人，名叫左遷之，官位不高，是都察院的一位禦史，也就是大明的言官。
言官大部分品秩不高，甚至很低，但其政治地位卻極為突出，規諫皇帝，左右言路，彈劾、糾察百司、百官。
兩人對視一眼，心意相通。
大樹底下好乘涼，今天左遷之要繳納一份投入東林黨的投名狀，做一枚東林黨的卒子，投石問路。若是跨過這一關，將來青雲直上、飛黃騰達。
太和殿瞬間安靜下來，皇帝終於來了。
群臣俯伏金階，高擎牙笏，山呼稱臣。
寧易姍姍來遲，卻顯得絲毫不著急，在陳洪的簇擁下，從偏門走進太和殿，踩著玉地金階，走到至高無上的龍椅上。
“諸位愛卿久等了，朕今日身子還有些許不爽利，這才起的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