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頑疾
唐繡瑾第一次看他發這麽大的火,被嚇了一跳,便退後了兩步,謹慎的看著他。
千算萬算,沒想到他會給出這麽流氓的答案,唐繡瑾的臉色一下子怪異起來,但是她仔細看了看厲明昕,見他眉頭深深的皺起,在額心處引出一個川字的紋路,看起來很是疲憊,而且他伸著手的姿勢那麽虔誠,就像是等候一杯水的旅人一般。
唐繡瑾一下子心軟了,她磨磨蹭蹭的走過去,剛靠近兩步,就被一股大力拉進了懷裏。
厲明昕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靠著她瘦削的肩膀,深深歎了口氣。
唐繡瑾很少遇到他這樣明顯的表露出自己的疲憊,一時間僵住了,尷尬的連手都不知道往那裏放,想要說些什麽,又覺得此刻說什麽都是徒勞的,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厲明昕為什麽會突然做出這副姿態。
如果不知道緣由的胡亂說一通的話,恐怕不僅不能起到安慰的作用,還會變成一隻聒噪的鴨子。
好在厲明昕沒有讓她疑惑太久,他隻是沉默了一會兒,便向唐繡瑾講出了自己現在擔憂的事,“我覺得大陳頑疾過多。”
唐繡瑾非常茫然,她並不太懂這方麵的事,而且在她的記憶裏,在上一世裏,直到她死,大陳都是一副盛世的模樣,怎麽就像厲明昕說的那麽嚴重了呢。
她推一推厲明昕的手臂,“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厲明昕搖搖頭,很直白的問道,“你覺不覺得我們這一路走來,幸福的人家見得極少,不幸的百姓卻見得太多。”
唐繡瑾仔細思索了一下,第一個出現在她腦海裏的,就是當著她的麵自盡的青櫻,然後是新鄉走投無路的數千農民,還有剛剛救下來的李鐵匠。
這麽一想,她才發現,原來大陳的國土上,居然還有那麽多在不幸之中掙紮的國民。
這天晚上,厲明昕深入簡出的向她講述了自己的擔憂。
早在河霽的時候,他就覺得不對勁,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深入民間,他都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親眼目睹這樣多的人間慘劇,但是那個時候他隻以為這是新鄉一地的悲哀,所以並未放在心上。
可是路走的越多,他就越發的懷疑起來,新鄉的慘案真的隻是偶然嗎?
北河島欺男霸女之事要作何解釋?昨日見到的李鐵匠又要作何解釋?
他原本覺得父皇算得上一代明君,可是看多了才發現,原來在隱藏在那些歌功頌德的奏章後麵的,居然是累累的白骨。
如果不是他執意往民間走一遭,可能根本就不會發現這些慘案。
唐繡瑾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還是有些不以為然,“自古以來不都是如此嗎,大陳在我看來,已經是難得一見的盛事了,更何況我們遇到事情解決便是了,你完全沒有必要這樣擔憂。”
厲明昕的眼神讓她根本看不懂,他靜靜的盯著一一隻在房梁上小憩的貓,忽然說,“我怕我來不及。”
他握住唐繡瑾的手,“阿瑾,你是學醫的,如果人被埋在土裏超過了一個時辰,會發生什麽事?”
唐繡瑾一聽就知道他是在說今天的李鐵匠,但是她並不明白這個時候提他幹什麽,便如實回答道,“若是土填緊實了,哪怕是露出腦袋,不出半個時辰,他也會被活活憋死。”
厲明昕笑一笑,“可不是每個李鐵匠都能撐到我過去救他的。”
“阿瑾,我曾經無數次的對你說,若你我是平凡夫妻的話,我們就可以自由的去許多地方,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放手這一切,跟我走。”
唐繡瑾猶豫了一下,隨即沉默著點點頭。
她真的想過,並且不止想了一次。
厲明昕笑起來,“我就知道,因為我也想過,有時候甚至會被這股執念折磨得幾近瘋狂,可是很抱歉,阿瑾,我永遠也不可能完成你我的這個願望。了”
唐繡瑾抬起頭,“因為你是太子嗎?”
“因為我是未來的天子。”厲明昕抬手指了指一個方向,唐繡瑾順著他指的地方看過去,看見了幾個筆直的站在那裏的守衛。
“我把李鐵匠安排在那裏了。”厲明昕說,“但我安排不了整個李家莊。”
他回過頭來,凝視著唐繡瑾的眼睛,“這些天裏,我做了很多的努力,我想查清楚,我大陳的國土上,被逼良為賤的有多少人,我想還他們一個民籍。”
“可我遇到了無數的阻礙,大臣、王公貴族、父皇……都不支持我。哦,對了,那個姓宋的也很麻煩。”
唐繡瑾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他了,分明在談很嚴肅的事情,可是厲明昕還是不忘把宋淩雲也拖下水,而且重點點名批評,這害的唐繡瑾差點讓自己的口水嗆死。
好在厲明昕很快把話題扭轉了回去,“我自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大陳盛世,民生安樂,可是自己親自下來走一遭,看到的是什麽呢?阿瑾,我覺得民生多艱這幾個字像是刻進了我的骨頭縫裏,每天晚上都會讓我在噩夢中驚醒。”
唐繡瑾心疼的說,“你現在還不是皇帝呢,操這麽多心幹什麽,跟你沒有關係的,何不讓自己過得輕鬆些?”
“怎麽沒有關係?”厲明昕很無奈的說,“那些正在受苦的,正是如同你我一般的平凡夫妻,若我不是太子的話,我或許不會被厲韜那樣的瘋狗死纏爛打,但是一定會遇到李鐵匠這般的困境,一餐一飯都是僥幸得來的。”
“阿瑾,我既然坐在了這個位置上,那麽天下蒼生,就都跟我有關係。”厲明昕最後用一句斬釘截鐵的話,結束了這番交談,也成功的讓唐繡瑾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她忽然發覺,自己似乎不太懂眼前的這個男人。
這跟以前的經驗不太一樣,以往她也經常覺得朝堂上的事情讓人厭煩,但是無所謂,那本來就不是她該考慮的東西,她隻需要關注眼前的人就足夠了。
所以她偶爾也會覺得,厲明昕是不是不太關心她,她把整顆心都放在他身上,他卻分出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朝堂之上,寧願跟那些滿臉褶子的朝臣吵架,也不願意來找她。
不過除此之外,唐繡瑾自認她跟厲明昕的感情非常融洽,她知道厲明昕愛吃哪些菜,知道他閑暇時候愛讀些山精野怪類的小趣聞,大部分時候都能猜出他下一秒要說什麽話。
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平日裏厲明昕在殫精竭慮些什麽,也忽然覺得釋然了,原來厲明昕分給天下蒼生的,是對她的愛的翻版。
朝堂、民生,這些詞聽起來都離唐繡瑾太遠了,但如果,在溫飽線上掙紮的是褪去貴族光環的唐繡瑾和厲明昕的話,似乎一下子就能讓人明白,苦難的重量。
厲明昕講了一大堆,也不知道唐繡瑾到底有沒有聽懂,他倒是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失控了。
本來麽,這是男人應該考慮的事情,為什麽要莫名其妙的讓唐繡瑾也背負上這麽沉重的煩惱呢。
厲明昕笑一笑,抱著歉意說,“抱歉,阿瑾,我今天說的,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會自己慢慢解決的。”
唐繡瑾忽然說,“不,你願意跟我說這麽多,我很高興。”
她是真的很高興,在最初的茫然褪去之後,有一些想法如同醍醐灌頂一般注入了她的腦海,這不隻是因為厲明昕講的深入淺出,還因為她忽然察覺到了,自己上一世失敗的根源在於何處。
前世就如同一根刺一樣,深深的紮根在唐繡瑾的腦海裏,但凡有一點失誤,她都會陷入深深的恐懼之中,生怕自己重蹈覆轍,又走上前世的老路。
李香雲曾經對她說過,人生在世,應當活得精彩一些,不能隻拘泥於後宅這一畝三分地,還應當做些了不起的事情。
可是唐繡瑾實在誌不在此,她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來自己能做些什麽事。
現在就像是終於撥開了心中的迷霧一般,她對未來有了一點模糊的計劃,也終於找到自己的路了。
她真的很高興,唐繡瑾願意把自己為難的事情跟她分享,這讓她覺得自己生命的意義似乎被拔高了一些。
她主動抱緊了唐繡瑾,“不論你想做什麽,放手去做就是了,成功與否我都在你身邊。”
厲明昕閉上眼睛,長歎了一聲,覺得自己就像在海麵上漂泊的船員終於看到了燈塔一般,唐繡瑾的態度比他想的更好。
他忽然笑起來,“你讓我有了勇氣。”
“你打算怎麽做?”
“衛理鴻仗著自己年紀大,資曆老,做起事情來咄咄逼人,但是先帝慣著他,我可不慣著他,他的女婿是個蠢貨?”厲明昕冷哼一聲,“蠢貨就該回家呆著,他憑什麽做官。”
雖然不知道厲明昕打算具體做些什麽,但是唐繡瑾覺得,恐怕某些人真的倒黴了。
這時候,院門忽然被打開,一個人還沒露出麵來,聲音卻遠遠的傳了過來,“二位若是在那李家村裏多留些日子,恐怕能有些新的發現。”
二人循聲看去,隻見宋淩雲臭著一張臉自門口進來,他現在看上去有些狼狽,束的好好的發冠歪了一點,但是臉上高傲的神情卻一點都沒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們兩人,“看我幹什麽,傻了嗎?”
唐繡瑾覺得這個人簡直是沒家教的代言詞,但是出門在外,她也不想跟人家吵架,隻能按捺住心中的脾氣,順便按住了厲明昕的肩膀,讓他不要衝動,好言好語的對宋淩雲說,“你有什麽新的發現嗎?”
宋淩雲看著他們兩個的互動很是不悅,鼻孔朝天的哼了一聲,衝著門外招招手,同時對厲明昕說,“這事說起來還得怪你,你自己看看你手下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