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嚴局長

  我躺在醫院的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


  嚴汝筠留下宋錚舟照顧我,他並沒有出現在我醒後的視線裏。


  我渴得要命,找他要了一杯水,他端著喂我的動作有些笨拙,我差點喝嗆,他手忙腳亂擦拭我的嘴角,和我道歉說他沒有照顧過女人,所以不知道怎樣的力度最合適。


  我喝水的時候看到他胸口別著一支胸針,那樣款式和顏色的胸針屬於女人,即使男人會戴,也不可能是他這樣時不時打打殺殺的漢子戴。


  我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他非常抗拒退後一步,避開了我的手,他轉身撂杯子我問他,“這是你女人的嗎?”


  他說不是。


  我歪頭打趣他,“那是你女兒的。”


  他沒理我,盯著懸在鐵架上的液瓶。


  我覺得自己被與世隔絕了,在這間偌大的病房過著對外界一無所知的日子,雖然被保護得很好,可我不踏實,心裏總是毛毛躁躁,像有什麽大事要發生。


  我問宋錚舟五爺和嚴先生是不是交火了。


  他這次倒是沒瞞我,直截了當說是。


  我蒼白著一張臉從床上坐起來,嘴唇顫抖問他都平安嗎。


  他說不清楚,都有危險,也都有底牌。


  宋錚舟每隔一個時辰就起身到外麵打電話,打很久才回來,進屋時滿身煙氣麵容緊繃,我特別害怕他忽然張口跟我說筠哥出事了。


  從他複雜的表情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嚴汝筠和五爺的交火不完全因為我,囚禁隻是一個引子,致使他把計劃提前了。


  第二天中午宋錚舟不在,我下床自己倒水喝,保姆提著食盒從外麵走進來,她看了我一眼,非常驚喜說任小姐醒了。


  我覺得她麵熟,但死活想不起來,她主動介紹她是先生的傭人,先生讓她來伺候我。


  她為我煲了烏雞湯,還拿了很多甜點,我笑著問她是把我當坐月子伺候嗎,她一邊為我盛湯一邊開心說,“如果任小姐懷孕,先生一定很高興。先生已經三十多歲,確實應該有自己的骨肉,別人像他這個年紀,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我接過溫熱的瓷碗,捧在手心盯著看,“想要給他生養孩子的女人那麽多,他怎麽會看上我。”


  保姆在身後收拾床鋪,她隨口寬慰我,“即使再多,先生現在最在乎的不還是您嗎,男人的心啊有時候琢磨不清的,看不看得上和什麽都沒有關係,就是一個緣分,緣分到了,天壤之別也一樣會走到一起,緣分沒到天作之合也要經受曲曲折折。”


  我盯著碗口漂浮的蔥花兒,笑了笑沒說話。


  嚴汝筠直到第四天也沒有出現,宋錚舟給我辦出院手續時手機落在病房,其中一個號碼打了很多次,我接通沒來得及張口,那邊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急促喊了聲舟哥,“五爺倒了,碼頭三天三夜激戰死了很多人,那批貨被條子收繳,現在還沒有結束。”


  我瞪大眼睛怔住,長久沒有出聲,男人試探著又喊了兩句,宋錚舟推開門看到我愣神的一幕,他走進來奪過手機,等到他把這通電話掛斷我仍然還在愣著。


  “任小姐,我們可以走了。”


  我剛才聽到了什麽。


  五爺倒了。


  花花世界東莞,大流氓頭子秦彪,竟然倒了。


  他這樣不可一世掌控了整個省內黑幫的人物,倒得如此幹脆。


  我抬起頭望著宋錚舟,眼睛裏是深深的驚詫,他知道我在愕然什麽,他笑著說,“任小姐以為扳倒這樣一個大毒梟很容易嗎?圍剿的警察在新湖碼頭豁出命,死了一批又一批,從把您救出來的第二天早晨開始,碼頭的槍聲就沒有停止過,五爺這種亡命徒一旦背水一戰,所有衝上去的人都是抱著同歸於盡的決心。”


  我呆滯的眼睛在他臉上定格住,眨也不眨,“嚴先生在碼頭嗎?他受到牽連了嗎?”


  宋錚舟笑得意味深長,“筠哥怎麽會受牽連,他在碼頭處理後麵的事務,我也要過去匯合,任小姐需要司機送您離開嗎?”


  我並沒有聽進去他之後的每個字,我所有心思都在嚴汝筠身上,我不相信這樣的激戰他會平安脫身,他是五爺的義子,五爺倒了條子的目標一定是他。


  也許他受傷了,也許…不然宋錚舟不會連我都顧不上就要匆忙離開。


  章晉開車到醫院接宋錚舟趕去碼頭,我借口上廁所甩掉了兩名看護我的保鏢,我跑出醫院攔了一輛出租,告訴司機去新湖碼頭,司機按掉空車的燈牌聽見我去碼頭,他立刻反悔說不拉,讓我下去坐別的車,我不肯下,威脅他不開就投訴,他叫苦不迭拍大腿哀求我,“小姐,那片地界現在正亂,到處是屍體和鮮血,方圓幾裏地都拉上了警戒線,誰都進不去,再說這幾天黑幫和警察交鋒就沒停過,這不是自己找槍子兒崩嗎。”


  我說我男人在碼頭,我得去看看他活著嗎。


  司機愣了下,“你男人是黑幫的還是警察?”


  我說不是警察。


  他倒吸口冷氣,眼睛在我身上搜尋了幾秒,不知道找什麽,他嘟囔了句真倒黴,早知道不停了。


  車開出一半他勸我趕緊換個男人,連黑幫頭子都倒了,手底下人能得著好嗎,他從後視鏡看著我蒼白焦急的臉,“這麽俊的姑娘,還愁找不到正經男人過日子嗎。那些混社會的都不是好東西,平時坑蒙拐騙欺男霸女,早晚都要完的。”


  我胸腔積了一口氣,他每個字都讓我心煩意亂,我死死握著拳頭朝他大喊閉嘴,司機被我忽然的爆發嚇了一跳,他慌忙點頭,一聲不吭把車開得飛快。


  此時的秦彪已經窮途末路,他滿身血汙藏在一處破舊倉庫裏,周圍隻還剩下零零散散的十幾個手下。


  他們蓬頭垢麵跌坐在地上,每個人都受了傷,臉上的灰燼後隱藏著死灰般無邊無際的絕望。


  外麵的槍聲還在響,一聲比一聲逼近,幾乎就在倉庫外麵的位置,不將他們逼出去誓不罷休。


  炮火聲驚動了海麵啼飛的鷗鳥,一縷縷黑煙騰空而起,彌漫在整個碼頭。


  秦彪捂著耳朵,他不想聽,可那些聲音偏偏無孔不入鑽進他耳朵裏,撕扯著他一生顯赫的驕傲。


  阿康扒著門縫看了一眼,他回頭齜牙咧嘴說,“五爺,我看到沈局長了。”


  秦彪猛地抬起頭,他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喜悅還是倉皇,“他和誰?”


  阿康說站在一堆警察中間,拿著一把短槍。


  秦彪握了握拳,他揣著最後一絲希望問,“他像是來救我們嗎?”


  阿康沒說話,他黯淡的眼神讓秦彪慌了,他從地上爬起來衝到門口,將木栓向一側抽出,他透過門縫望向人山人海的外麵,灰色煙霧籠罩住這片曾生機勃勃的碼頭,重疊在一起的死屍覆蓋住每一處沙塵與海灘,有他的人,也有條子。


  空氣裏都是腐爛的揮發的血腥味。


  沈燭塵站在數百名警察的正中央,他身上的警服纖塵不染,他無比肅穆凝視著大門緊閉的倉庫,沒有任何舉動,僅僅是站在那裏,秦彪就已經明白了。


  他不是來救自己,而是來抓捕自己。


  他順著木門滑坐下去,癱軟在肮髒泥濘的地上,無比癲狂放聲大笑,阿康忍著小腿傷口的巨痛扶住他手臂,想要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然而秦彪已經垮了,他甚至連站起來輸得英勇的力氣都沒有。


  倉庫外的大批刑警和倉庫內的亡命徒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對峙和僵持。


  王隊長走到沈燭塵身後小聲問他是否強攻,他擺了擺手,示意繼續等下去。


  王隊長剛要離開,沈燭塵又忽然叫住他,“秦彪的莊園裏找到了什麽人嗎。”


  “他的情婦柳芷倫,還有長女秦嬈,其他都是傭人,小女兒也沒有找到。”


  沈燭塵蹙眉,“隻是這些。”


  王隊長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問他是否還漏掉了誰。


  沈燭塵抿唇沉默了片刻,沉聲說沒有。


  秦彪在一陣消沉後忽然漾起一絲陰狠的殺機,他掏出一把槍,將僅剩的子彈灌入進去,他看著阿康,“反正也是死路一條,我們還不如玩命衝出去,逃了就逃了,逃不了再死!”


  阿康大驚,“五爺,外麵到處都是條子,已經沒有能走的路了。”


  秦彪爬起來跪在地上透過門縫指了指對麵,“碼頭東南有一條山間隧道,我們從那裏進森林,那一筆錢收買村民扮成莊稼漢,隻要擺脫條子的圍剿,一定有出來的路。”


  阿康看了一眼外麵虎視眈眈的條子,現在已經別無選擇,他咬了咬牙,“行,哥幾個跟著五爺再他媽拚一次!”


  秦彪在黑道混了幾十年,深知這一行風雲莫測,所以不管是任何地方他給自己留一把後手,他吩咐手下搬開井蓋上的石磚,裏麵是一處空井,井底有一條離開倉庫通往海邊的隧道,阿康扶著他爬下去,所有人在後麵有條不紊跟上,井的另一麵因為年頭太久已經長出茂密的雜草,秦彪非常吃力撥弄開草堆,他剛要慶祝逃出生天,忽然發現整片海岸都已落在條子的掌控中,漫山遍野的警服在晃動,無數特警埋伏在山澗和港口層層包圍,浩瀚的水路之外,唯一一條通往村莊的土路也被封死,目光所及之處停泊著數十輛警車,到處都是警笛鳴嘯。


  瘸了一條腿的阿康看到這樣一幕整個人都泄了氣,他帶著絕望的哭腔說,“五爺,咱跑不了了,堵死了,沒有一個地方能走。”


  秦彪擦去額頭的汗,反手將阿康狠狠推開,他爬出洞口,喃喃不停說這不可能。


  他記憶中條子沒有這麽精明,他和白道的人鬥了一輩子,哪一次不是他手下敗將,嚴汝筠算計過天算計過地,條子這幫酒囊飯袋,連嚴汝筠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秦彪依靠著他十幾年順風順水,他看不起條子,而事實上他們也的確做不到如此滴水不漏。


  秦彪忽然有一種陷入迷惘絕境的感覺。


  大勢已去,四麵楚歌。


  站在遠處高坡上的警察發現他們的蹤跡,拿著喇叭高喊讓秦彪繳械投降,十幾個手下眼巴巴看著他,他們都不想抗爭了,從第一批刑警跳下警車那一刻他們都清楚已經無路可走。


  這樣大的陣仗如果逮不到人,條子也沒臉回去,他們勢必死磕到底,而等待秦彪的下場就是彈盡糧絕。


  偌大的新湖碼頭,在人海戰術之下插翅難逃。


  他跌坐在地上,低著頭問有水嗎,阿康將隨身帶著的最後半瓶水遞給他,他接過去沒有喝,而是高高舉起,順著頭頂澆注下來,他閉著眼睛,蒼老的臉孔上是一道道流淌下的水痕。


  戎馬一生,血債累累。


  他從沒有償還過什麽,今天他終於要償還了。


  我推開車門跳下去,朝著碼頭敞開的鐵門奔跑,警戒線阻隔了擁擠的公路與圍觀的人海,我在車群裏穿梭,耳邊是呼嘯的風聲。


  黃昏下的新湖碼頭變成了一片荒蕪的廢墟。


  慘淡的落日滲透出最後一絲餘暉,海麵是無邊無際的水霧,我看不到微光,隻看到波濤翻滾的海水拍打著堆滿屍體的沙灘。


  我置身在驚叫的倉皇的洶湧的人潮裏,不顧一切的追逐尋找熟悉的身影,如果我可以,我願意越過他們所有人,衝向槍聲不斷的碼頭,我想要第一時間抱住他,不管他是誰,是好人是壞人,是英雄還是階下囚,就像他從地牢救出我,那樣奮不顧身的抱住。


  然而我不能,我被滯留在遙遠的城牆外,做著最壞的噩夢。


  我以為我會看到狼狽的滿身血汙的嚴汝筠,他也許輸了,也許贏了,但經曆這樣的生死殺戮,他一定不是我記憶裏幹幹淨淨瀟灑清俊的樣子。


  我甚至在想,我會見到一個殘破不全的他。


  碼頭的一切血腥都歸於平靜。


  對麵被封死的山路駛出幾輛警車,尖銳的警笛在呼嘯長鳴,一點點逼近,停泊。


  車門打開,人群中的記者爆發出驚呼,他們不可思議指著為首的男人,大叫那是不是嚴先生。


  我被埋沒在一層又一層的角落,我踮起腳焦急喊著,讓我看一眼,我看一看我的男人。


  他們聽不見我的呼喚,仍舊拚了命的朝前擠,刑警排成人牆阻隔在警戒線外,記者全部蜂擁過去,我前麵空出了狹窄的縫隙,我透過那絲縫隙,看到了他。


  他出乎我意料的,穿著警服。


  一身嶄新的,發亮的,冷酷的警服,肩膀上的警監標識在夕陽下閃爍著熠熠金光。


  這樣的陽光是慘淡的,又是熱烈的,照耀在他驕矜清俊的麵容上,那樣神聖不可侵犯。


  駐守在樓外的刑警看到他走來立正敬禮,聲音洪亮喊嚴局,他麵無表情穿過長長的砂石路,任由每一個刑警朝他敬禮而無動於衷。


  我驚訝站在人海深處,從一片翻滾騰飛的灰色硝煙裏,注視著筆挺英武的嚴汝筠。


  我仿佛什麽聲音都聽不到,整個世界萬籟俱寂,像死去了一樣。


  他距離我那麽遙遠,像隔著千山萬水。


  他莊嚴肅穆的樣子令我不敢靠近,我甚至在想,他到底是不是嚴汝筠。


  我發現我從來不曾真正認識過他,不論是他的身份,還是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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