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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9 最大的悲哀

  沈燭塵站在屍橫遍野的碼頭,終於見到闊別警界十三年的嚴汝筠再次穿上警服。


  英姿颯爽,成熟穩重,筆挺儒雅。


  所有用來形容男人的褒獎用在他身上都不為過,甚至還不夠。


  他是廣東省內有史以來臥底時間最長官職最高的刑警,足以看出省公安廳對秦彪案件的重視和反思,他是時代權勢畸形的產物,是赤裸裸的打臉。


  在省內所有人都知道沈燭塵,他立下的功勳是刑偵史上最高不可攀的巔峰,但沒有人知道嚴汝筠,他始終以一個商人、黑幫頭子的身份出現在大眾視野,可他真正的背景是東莞市刑偵局長,和沈燭塵平級,並稱為警界雙雄。


  他用漫長光陰打入秦彪旗下的特大販毒集團內部成為一名公安臥底,如果不是他,秦彪也許至死都不會倒下屬於他的旗幟。


  他的產業橫跨黃賭毒,形成了省內他自己的生意帝國,從娛樂會所到賭場一條龍,從毒品販賣到走私出口,嚴汝筠利用超乎常人的耐心和城府,一步步駐紮到這個組織的最核心,如果秦彪是猛虎,他就是難得一遇的狩獵人。


  上級在這十三年間密切關注他的一舉一動,通過他的行動和部署掌控著秦彪的軌跡,他們驚訝發現秦彪所擁有的一切已經遠遠超出他們的預想,達到了不可能更高的位置。


  而能夠製衡算計他的人隻有嚴汝筠,非他莫屬。除了他誰都會敗露,也沒有資本得到秦彪的欣賞與信任,更無法駕馭這個龐大組織黑暗的生意鏈。


  於是貴為局長的嚴汝筠獨挑大梁,以一己之力深入其中,成為秦彪的左膀右臂,拿到了一份又一份重要情報。


  在此之間他們從沒有懷疑過嚴汝筠的忠心,更沒有憂慮過他會禁不住這個身份給予他的誘惑而叛變,因為他和秦彪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永遠無法磨滅的恩怨,那是一條至親人的性命,這份深仇大恨足以支撐他不受到任何誘惑崩塌他的理智。


  沈燭塵點燃一根煙,他透過紛飛的燭火望向朝自己走來的嚴汝筠,他同樣眉眼含笑望著沈燭塵,黑亮的警帽之下藏匿著一雙無比深邃而犀利的眼眸。


  那是可以洞悉一切,讓人骨頭發麻的鷹隼般的眼睛。


  沈燭塵叼著煙卷朝他伸出手,“嚴局長,剿滅秦彪,你又立大功一件。”


  嚴汝筠目光在他伸出的手上停頓片刻,他笑著和沈燭塵握了握,“沈局長誘敵深入,我怎麽能居首功。今天和秦彪僵持的刑警也是當初你一手調教出來。”


  沈燭塵身體微微前傾,他小聲說,“副廳長前不久雙規,風波鬧得非常大,現在職位空缺,正準備從幾個地轄市上調,我聽到的風聲,你我二選一。”


  嚴汝筠笑而不語,沈燭塵唇角的弧度逐漸平息,眼底是陰森森的寒意,“這麽久我們都死咬著彼此不放,我一直在想,到底怎樣的契機,我們可以拉開距離,這次終於到了。”


  嚴汝筠非常冷靜嗯了聲,“提前祝沈局長得償所願。”


  他說完這句話將手從他掌心抽出,擺正頭上的警帽,轉身帶著一撥人馬走出碼頭,在他即將跨過那扇鐵門,沈燭塵忽然在身後問,“任熙的下落,嚴局長清楚嗎?”


  嚴汝筠腳下一滯,他眯著眼注視麵前沾染了血漿的門栓,“沈局長手眼通天,還會有某個人的下落是你探測不到的嗎。”


  沈燭塵指尖觸摸著溫熱的表帶,他意味深長說,“可如果這個人被無所不能的嚴局長藏匿,我就算再手眼通天,恐怕也要費盡心機。”


  嚴汝筠冷笑一聲,他沒有說什麽,邁出了那道門。


  宋錚舟等候在一輛黑車旁邊,他看到嚴汝筠出來,主動走上去附著他耳朵交待了幾句,他臉上的表情有些陰沉,他眼神示意正被刑警清查的倉庫,宋錚舟立刻領會他的意思,他點了下頭,在所有人都沒有留意到他之前,鑽進車裏悄無聲息的離去。


  我渾渾噩噩吹著這座城市再也不會更加血腥的風,視線裏的嚴汝筠越來越靠近,圍觀群眾指著一塌糊塗的碼頭咂嘴惋惜說,“死了那麽多人,這些搞黑社會的真是死有餘辜,就是那些警察才多大年紀,太可惜了。”


  旁邊的人問你一直在嗎。男人點頭說在,從槍戰開始就在,後來平息了一夜,聽說五爺手底下的人都完了,唯獨找不到他。接著沈局長過來坐鎮,一直到今天才結束。


  人群聽到他在說都朝這邊擁擠過來,我被夾在中間進退兩難,有女人問剛才過來的那個很神氣的男人是誰。所有人都搖頭說不認識,按說那麽大的官兒怎麽可能沒人知道。


  我身後的男人大叫,“沒聽說嗎,五爺之所以垮台,和他幹兒子有關,那是臥底!奔著給他一鍋端去的,這年頭還有什麽能相信啊,連兒子都是假的。”


  人們發出不可思議的唏噓聲,東拚西湊打聽消息,對這件和自己完全不相幹的事趨之若鶩,我像是一具木偶和他們格格不入,我分明比他們更清楚底細,卻又像是一無所知,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麽值得相信,就連自己的眼睛和身體都會欺騙。


  和我歡愛的男人到底是誰,我竟然觸摸到的僅僅是一張麵具。


  嚴汝筠隔著茫茫人海感應到什麽,他忽然精準無誤朝我看過來,我站在高處和他對視,劇烈跳動的心口令我幾近窒息。


  他目光在我臉上僅僅停留了兩秒鍾,便彎腰坐入警車內拂塵而去。


  沈燭塵站在原地和身旁的王隊長說了句什麽,王隊長也朝我的方向看過來,他遲疑著點了下頭,招手示意跟在沈燭塵身後的刑警離開,除了駐守在現場等候清理屍體的刑警法醫之外,所有辦案警察都進入警車駛出碼頭。


  沈燭塵跨過及腰高的警戒線走出來,隨著他逼近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記者爭先恐後朝他圍攏上去,各種長槍短炮詢問新湖碼頭這次圍剿大案的進展,並讓他回答剛剛離開的男人是否為嚴先生。


  沈燭塵沒有理會任何人,駐守的刑警為他隔開了瘋狂的記者,他站在土坡底下,朝我伸出手。


  他這個動作使我身邊喋喋不休的人驟然間鴉雀無聲,他們紛紛朝四麵八方散開,每個人的眼睛都在我身上做著細致的打量,我呆滯盯著那隻手,良久沒有動。


  他很有耐心,似乎我不將自己的手交給他,他就不罷休。


  然而我比他更執拗,我獨自跳下山坡,避開了他幾乎要觸碰到我的手,我奔著一個人少的方向快步行走,他在我身後不緊不慢跟著,地麵上投射出兩道交纏在一起難分難舍的人影令我覺得無比憤怒,我背對著他大聲質問,“你早就什麽都知道。”


  他嗯了聲,“他的身份我很清楚。”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喊完猛然停下,他也立刻止步,我鼻尖抵著他胸膛,他很好笑問我,“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他把我問愣了,他確實沒有理由告訴我,這不僅是市局的軍事機密,關乎太多人的生死和官職,更重要我隻是秦彪的情婦,我和嚴汝筠不會有任何交集,他到底是誰與我沒有半點關係。


  我垂下眼眸,笑得非常蒼涼,“你知道剛才我看到他穿警服出現,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嗎。”


  沈燭塵蹙眉注視我,我腳尖撚了撚潮濕的沙子,“五雷轟頂。”


  我說完抬起頭,他眼睛裏是我平靜但絕望的臉孔,我沒有告訴他我為什麽會五雷轟頂,我的肮髒我的曆史我的身份在嚴汝筠的光輝偉岸下顯得那麽晦暗齷齪,我配不上他的一切,可我是那麽渴望站在他身邊,理所應當霸占他的心,那身警服宣告我的美夢破碎了,他永遠不會選擇我這樣不堪的女人抹黑他的人生。


  如果有人告訴我真相,我不會愛上他,我會逼迫自己走出他的蠱惑他的牢籠,我會拚盡全力往外爬,但現在來不及了。一個女人最大的悲哀,是不是愛上永遠不能廝守的男人。


  沈燭塵手指在我散亂的頭發上摸了摸,他笑著問我怎麽會五雷轟頂,這個男人的一切都和我無關,他怎樣都不會影響我的生活。


  我捂著臉沒有說話,任由他將我的頭發一縷縷撫平,法醫科長在查驗了現場屍首後走過來和他匯報工作,我在他轉身拿報告的時候離開了碼頭。


  我和嚴汝筠之間的故事,是這座城市不能容的禁忌之戀。知道它存在的人都已經失去了自由,而不知道它存在的人永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


  就像沈燭塵所說,他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更不會影響我的生活,這句話每個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插入我心髒,讓我明白這世上萬箭穿心的劇痛有多狠。


  秦彪被關押收監後的第二天,嚴汝筠推掉一個市局的總結大會,親自到獄中探視他,他依然穿著那身警服,英氣逼人,不可一世。


  秦彪穿著特級嫌犯的黑色號服,佝僂坐在椅子上,戴著冰冷繁重的手銬腳鐐,他狼狽至極,頭發在一夕之間全白,他原本就蒼老的麵孔甚至讓人連看一眼的衝動都沒有。


  他直勾勾的眼神望著門外走入進來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動了動嘴唇,最終隻發出一聲滄桑疲憊的咳嗽。


  正在進行審訊的男警看到他進來有些發愣,反應過來後立刻從椅子上起身朝嚴汝筠敬了一個禮,“嚴局,公安總結大會您沒去?”


  嚴汝筠說沒有。


  男警笑著說他們就等嚴局講話,您沒去大會開不開意義不大了。


  嚴汝筠反手關上門,拿起口供看了一眼,發現上麵一片空白,連秦彪的個人資料都沒有寫,男警說秦彪不開口,他底下人都招了,唯獨他死咬著。


  嚴汝筠沉默著摘掉警帽,他讓兩名警察都出去,包括站在秦彪身後看守他的獄警,全部離開審訊室,男警不放心,秦彪年輕時候也是狼窩虎口闖出來的,老了身手也比一般人強,他遲疑著喊了聲嚴局?


  嚴汝筠坐在桌後點了根煙,“出去。”


  底下人沒轍,點了點頭將門帶上。


  審訊室裏冷颼颼的,四麵牆壁寒冷空曠,連一扇窗口都沒有,右側的單麵玻璃看不到外麵,但監控室卻能看到秦彪斑白的鬢角,沈燭塵目不轉睛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有些話他不能說,因為也隻有他覺得嚴汝筠並沒有那麽徹底脫離這個組織。


  他是臥底不假,他的每一步部署都是經過上級批準和認可的,因為案件的惡劣性質,他甚至拿到了先斬後奏的特權,然而維多利亞和華西賭場卻是真實存在,嚴汝筠一個局長憑什麽有這樣大的本事,將東莞最厲害的色情場所托到了龍頭老大的位置。


  連秦彪都沒有做到,維多利亞幕後老板並不比秦彪勢力弱,他都不敢不買嚴汝筠的麵子,他是簡單而純粹的人嗎?沈燭塵壓根不信。


  嚴汝筠坐在椅子上抽完那根煙,他解開兩顆紐扣,警服被他穿出了一絲痞氣的味道,他吐出煙霧的同時喊了聲,“秦彪。”


  他的呼喚讓秦彪身子重重一晃,他覺得自己聽錯了,他抬頭不可置信盯著麵前的男人,他的眉眼和氣度依然是自己記憶中的模樣,毫無分別,可還是有什麽在無聲無息的改變了。


  他們從曾經虛情假意的父子,變成了王侯與階下囚,他已經不是黑幫頭子嚴汝筠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嚴局長,和從前割裂得徹徹底底。


  “我沒想到。”


  他顫抖著說出這四個字,盯著嚴汝筠叼在嘴裏的煙,後者明白他想抽,站起來走到他麵前,取出了一根,秦彪想抬起右手接過那根煙,可左手被銬子勾住,也抬到了嘴邊,他打量這樣狼狽的自己,笑得蒼涼說,“汝筠,看到我這副模樣,你高興嗎。”


  “那你看到我的樣子,高興嗎。”


  秦彪搖頭,“我難過,震驚,也覺得可笑。你在我身邊潛伏十餘年,我竟然毫無察覺,我隻以為你狼子野心,覬覦我的東西我的女人,沒想到你覬覦的是扳倒我,毀掉我。”


  嚴汝筠咧開嘴笑,“現在看透,有點晚。”


  他把煙頭塞在秦彪嘴裏,掏出打火機給他點燃,秦彪用戴著銬子的兩隻手捧著煙狠狠吸了一口,“我什麽也不會說,因為我的所作所為你一清二楚,我沒有必要再複述一遍,你可以直接寫在口供上,我願意簽字。”


  嚴汝筠靠住桌角,兩隻手揣在口袋裏望著秦彪,“記得自己殺過多少人嗎。”


  秦彪愣了下。


  他又問,“記得自己販賣過多少毒品,走私過多少軍火嗎。”


  秦彪再度愕然。


  嚴汝筠把嘴裏的煙頭吐在地上,“記得你有過多少女人,她們什麽下場嗎。”


  秦彪覺得頭疼,裏麵好像要炸了,他隻記得身邊剩下了柳芷倫和任熙,其他的女人連容貌都想不起來,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柳芷倫呢。”


  嚴汝筠慢條斯理用手指擦拭著表盤,“正在旁邊的審訊室,把你的事跡說給警察聽。”


  秦彪意料之中,他對於女人的統稱就是婊子,婊子永遠是婊子,不可能對他忠心耿耿,在男人最落魄的時候,最先把一切捅出去的就是婊子。


  他嗬笑了一聲,“我養了她十三年,別的沒有回報我,陪我一起死吧。”


  他說完抬頭看嚴汝筠,“我就求你這件事,黃泉路那麽多冤魂等著向我索債,我不會自己走。”


  嚴汝筠目光從表盤移到他臉上,他盯著看了很久,露出一絲陰燦燦的笑,“我會成全,你不說我也要千方百計讓她陪你走。”


  秦彪怔了下,在他失神中嚴汝筠已經拉開門走了出去。


  這條到處都是審訊室的長廊,隻有一個開著窗的盡頭。


  破碎的玻璃還沒來得及修,偷窺著最寒冷惡毒的人性。


  他看向頭頂湛藍如洗的天空,整座城市溫暖得不可思議。


  南省維持了近半個世紀的秦彪獨霸黑幫,在無數次正義和黑暗的拉鋸戰後,終於落下帷幕。


  可這一切真的結束了嗎。


  新的血雨腥風,不也在悄無聲息的開始嗎。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嚴局長,為什麽他們都忘記了他還是筠哥。


  這世上會有誰能在兩個極端的身份中切換自如,他早不是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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