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屈辱

  我從女子監獄離開去了瑩瑩的出租屋,她人不在,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姑娘,我透過門縫看到沙發上還坐著一個男人,她從頭到腳看了我一會兒,試探著問我找誰,我問她原來住在這裏的女孩去哪了。


  她轉身問她男友,男人眼睛盯著電視指了指窗外,“超市後麵,幾樓不知道,我看她進去過。”


  我朝他道謝,出來直奔那棟居民樓,正巧看見瑩瑩提著皮包從大門裏出來,她似乎趕時間,走得非常快,我朝街口追上去喊了她一聲,她看見是我一張臉頓時慘白轉身要跑,我衝過去將她一把扯住問她跑什麽,她掙紮了兩下,忽然捂著臉放聲痛哭,“任熙,我對不起你,你罵我吧,你打我也行,隻要你能出氣就是砍我一刀,我也心甘情願受著。”


  我掌心握著她手腕,她清瘦的身體隻剩下窄窄一條,在黃昏夕陽下泛著慘淡的蒼白的光。


  她在我麵前痛哭流淚的樣子讓我心裏像被針紮般難受,維多利亞那個晚上我保住了自己,但我沒能保住才十七歲的她,我覺得自己沒臉見她,如果我早一點抗爭求救,也許瑩瑩不會被迫害,她成為一個殘廢我難辭其咎。


  瑩瑩在我麵前哭了一會兒忽然要給我跪下,我趕緊扶她起來,她臉上的濃妝被染花,黑漆漆的勾在眼睛上,她不斷哭喊對不起我,是她出賣了我。


  我一邊給她擦拭臉上的汙穢一邊問她去哪兒,她說去吃飯,吃了飯到一個酒吧賣酒。


  瑩瑩沒有學曆和背景,年紀又小,在東莞沒人疏通門路,正經的大公司不用她,不做外圍就隻有這些晚上的生計才能幹,場子裏玩玩樂樂吃吃喝喝,想不脫衣服賺男人的錢完全看自己夠不夠機靈。


  瑩瑩很聰明,如果沒出這檔子事,她在外圍圈肯定前途無量。


  我們在附近一家餐廳找了位置坐下,點了些茶水和食物,她一五一十告訴我秦彪手下人是怎麽找到她威脅她,讓她把我的底細交出來。她說她怕死,她沒想出賣我,可那夥人太可怕了,他們拿的是真刀和真槍,她想活著隻有這一條路走,要不就死。


  她握住我的手,淚眼婆娑望著我,“任熙,你知道我半年前經曆過什麽,因為那件事,我第一次想到自殺,這麽多年我不管過得多辛苦我從沒想過死,這是我人生最慘痛難忘的打擊,錐心刻骨,我幾乎垮掉。我在深夜爬上過十九樓,當時我喝了很多酒,我知道醉了就感覺不到疼,結束得才不會那麽痛苦。我想隻要我跳下去,一切都可以解脫,所有不堪的故事都能結束,再也沒有人知道我是誰,在我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麽,她們不會再議論我,更不會戳我的脊梁骨,罵我恬不知恥自作自受。可任熙,我是懦弱的,我懦弱到連我自己都瞧不起,我還是向殘酷的現實妥協了,我退縮了,我想到我會死得很狼狽,在這個不公的社會掀不起半點波瀾,我真的不甘心。當所有人都來逼死我,我為什麽不想法活下去。我沒有坑蒙拐騙,更沒有燒殺掠奪,我隻是卑微而淒慘的活著,不曾妨礙他們任何人。我為吃上一口飯透支自己,什麽下場我都罪有應得,可別人不配指責我,因為他們沒有幫過我,他們也許還不如我。”


  瑩瑩蓋住自己濡濕的臉孔,坐在我對麵顫抖,她每個字都帶著哽咽,最後幾乎說不下去。


  我將她的手放在唇邊,想讓她感覺到我的原諒和溫度,我告訴她我不怪她。


  她停止啜泣,呆滯而茫然抬起頭,她看著我微微闔動嘴唇,“真的不怪我嗎。”


  我笑著攤開手臂給她看我完好無缺的樣子,“我平安逃出來了,誰也沒有傷害到我,你也保住了自己,這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她用手抹了下眼睛,將麵前的茶水端起來,一口氣喝進去,“我不敢找你說清楚,我怕你痛恨我,罵我虛偽。任熙,我在這座城市沒有親人朋友,我什麽都要靠自己,有時候我會自私一點,為了能活下去,我討厭這樣的自己,但我沒辦法,我們這些女人太不容易了,可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心酸,她們隻看到了我們的可恥。”


  瑩瑩身上穿的衣服沒有做外圍時候精致,雖然不至於廉價,但相比較她那張應該備受寵愛的臉蛋的確很寒酸,她頭發鬆鬆垮垮盤著,渾身上下挑不出一件像樣的首飾,她很久才將眼睛裏的潮紅隱忍回去,她問我五爺是不是倒了。


  我說是。


  她抿唇沉默,櫥窗外的陽光此時正明媚,和這份死氣沉沉格格不入,擺在我們中間的食物有些冷卻,飄散出的白霧越來越淡,她問我接下來怎麽辦,要不要和她一起賣酒。


  我沒吭聲,我和嚴汝筠的事她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說,在這圈子裏混的外圍都清楚原則,沒有把握駕馭住的男人不要輕易說出口留著日後打臉玩兒,都是靠金主吃香喝辣的,誰有點岔頭當樂子能笑半年,真是臊得抬不起頭。


  男人是世上最琢磨不透的動物,即使生米煮成熟飯也有可能雞飛蛋打,何況始終就沒有徹底屬於過我。


  我為了轉移話題和瑩瑩提起溫姐,溫姐的事這群姑娘都知道,她從戒毒所出來後一直沒動靜,雖然她重出江湖的消息沒斷過,但她一天不露麵誰也不知道結果,所以凡是想投奔溫姐的嫩模都恨不得找我打聽點內幕。


  我和瑩瑩正聊著,隔壁柱子後麵一桌忽然爆發出笑聲,是一群女人的笑聲,聲音非常尖細,其中還有很耳熟的,瑩瑩下意識扭頭看,緊挨著柱子的女人露出半張側臉,我們都認識,是盧莎。


  盧莎是溫姐死對頭安姐手底下的模特,首席嫩模,她是憑資曆混出來的名氣,她本身條件一般,可架不住她幹的年頭久,她十五歲剛來初潮就下海了,據說她是我們這群姑娘裏開bao最早的。


  她沒來東莞之前跟過北方外省一個特別大的腕兒,被包了大概半年,那半年山珍海味金銀珠寶她都搞膩了,不知道是得罪了腕兒還是腕兒的老婆,淩晨三點被按在床上打了一頓掃地出門,連行李都沒讓收拾,光著腳披頭散發的在大街上攔出租,正好被路過的同行看見,有那麽一陣墜入底穀,連野食都打不上。


  後來她跟了安姐到東莞,幾天就傍上一二代,翻身仗打得那叫一漂亮,整個人容光煥發,腳踩兩隻船的消息又傳出來,據說是被看不慣她的同行給捅出去,挨了一頓暴揍,差點戳瞎了眼,現在跟著哪個金主不清楚,但看她一身珠光寶氣的,想必過得也不差。


  桌上坐著七八個女孩,除了她都是生臉兒,盧莎旁邊的女孩替她拿著鏡子一個勁兒奉承巴結她漂亮性感,哪有女人不喜歡聽誇獎呢,盧莎笑得非常得意,“有些人風光時候闖到了天上,落魄時候栽到了泥裏,看著好不代表真就那麽好,你們要學會把眼睛擦亮點,知道該跟著誰混。”


  “莎莎姐說得對,我們都跟著您混,安姐前倆月還和我們提任熙,說她有本事,把五爺那麽大的腕兒都搞得服服帖帖,跟灌了迷魂湯似的,可那有什麽用啊,五爺都倒了,她不還得回來幹外圍嗎。”


  “幹外圍?”對麵一姑娘捏著西瓜片冷笑,“你以為這行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那麽容易混口飯吃嗎?她都銷聲匿跡了半年,客戶早跑幹淨了,再說,五爺把她身子都玩兒了一個遍,你是男人你還願意啃嗎?”


  其他人聽了哈哈大笑,瑩瑩聽見她們背地裏這麽糟蹋我,想衝上去和她們理論,我眼疾手快拉住她,示意她息事寧人,她看了我一眼,義憤填膺甩開我的桎梏躥了出去,她直奔那張桌子,將手提包往上麵一撂,砰地一聲,驚動了補妝的盧莎,她轉身看清麵前瑩瑩的臉後,眼底閃過一絲微妙,慢條斯理放下手裏的粉撲,招手喊服務生過來,她指著瑩瑩問,“誰讓她進來的,這樣堂而皇之鬧事,你們沒人管嗎?”


  服務生不是剛才給我們點餐的那個,他一臉茫然看著瑩瑩,發現自己確實沒有見過這個女人,他非常禮貌向瑩瑩鞠躬,問她能否先離開,瑩瑩完全不理會,她一把推開服務生,躥到盧莎跟前指著她鼻子破口大罵,“知道為什麽外人都管你們這行叫野雞嗎?不管你們如何往臉上貼金,說自己是什麽模特演員,但到別人嘴裏都成了婊子蕩婦,就因為你這種賤貨的嘴!給男人吹多了,一嘴的髒渣子!”


  盧莎被瑩瑩罵得麵紅耳赤,她用屁股拱開椅子,站起來推搡瑩瑩胸口,“喲,我當誰呢,這不是讓酒瓶子蓋兒把下麵搞殘的瑩瑩嗎?怎麽,恢複好了,又重出江湖了?那你就低調點,踏實本分賺錢,別出來大張旗鼓吆喝,怕別人不知道你已經是個殘廢了呀?”


  盧莎旁邊的女孩站起來附和,“莎莎姐現在是安姐手底下最得意的嫩模,輪得到你來說話嗎?你不要忘了圈子的規矩。”


  外圍圈等級分明,一二三線和十八線待遇天差地別,主要根據自己背後金主的身份權勢以及自己接過的大型活動個數,我們也有不少姑娘接廣告和電視劇,在裏麵打醬油做人肉背景板,一點點往上熬,現在特別火的教主夫人當初就走的這路子,但她隻能算港台圈的鼻祖,大陸圈的嫩模鼻祖是我們這些姑娘。


  我給秦彪做情婦時退圈了,不然這行誰也越不過我,因為秦彪勢力太大,我即使之前一點名氣都沒有,傍到他足能把我捧上外圍圈老大的位置。


  要不是現在秦彪倒台,這群女孩根本不敢在我麵前說這麽放肆的話,我知道自己有把柄,不打算過來計較自找難堪,可瑩瑩心疼我,她不想看我被糟蹋得這麽慘。


  盧莎揭了瑩瑩老底,她整張臉都氣得慘白,抓起皮包掄向盧莎的臉,在即將落下時被一旁的服務生截住,盧莎還沒說什麽,其他女孩已經蠢蠢欲動要過來打群架,我拉著瑩瑩快步離開餐廳,她們追出來幾步,又被盧莎叫回去。


  瑩瑩站在屋簷下氣紅了眼睛,揪掉耳環扔在地上狠狠踩爛,“盧莎當初就欺負咱倆沒背景,後來你跟著五爺她不敢說三道四,憋都快憋死了,現在可算給她逮著機會嚼舌根,看把她猖狂的!”


  我倒不在乎別人說什麽,我就怕瑩瑩難受,那件事給她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她聽不得別人提起,我指著對麵大排檔問她要不要湊合吃點,她看了眼時間告訴我來不及了,我趕緊打了輛出租送她去酒吧上班,她幹活的酒吧距離春熙街很近,隻隔著一條窄窄的巷子,穿過去就是。


  春熙街這幾個月翻修,兩側的香樟樹不見了,隻剩下幾棵碩大的梧桐,還有一些沒來得及填補的坑坑窪窪。


  我站在這條街道盡頭,整座城市最高的大廈底下,仰麵一層層數著,最終視線定格在酒店的五樓。


  那裏有一扇窗口,現在是關閉的,窗紗合攏,遮住了一塊塊嶄新的磚瓦。


  裏頭的住客換了陌生麵孔,這麽久它的痕跡早被洗刷得幹幹淨淨。


  但它曾經發生過這座城市裏最驚心動魄醉生夢死的情事。


  糜爛的,淫亂的,荒誕的。


  在一個美好的黃昏,經曆了漫長瘋狂的一夜。


  此後也有幾個相同的夜晚,可都不是在這裏的味道。


  顛沛流離的,驚天動地的,近乎猖獗又藐視死亡的歡愛。


  在五爺被關押、莊園被查封後,他一直沒有找我,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應該知道我無處可去,在這座城市裏,我無家可歸。我唯一的親人隻有溫姐,可我漫長的一輩子,怎麽能一直寄人籬下。


  溫姐說五爺是最好的一條路,在沒有遇到嚴汝筠之前,在我眼裏也是。


  可遇到他之後,我粉碎了這條路。


  我親手毀掉了我擁有的一切,毫不猶豫,無怨無悔,隻為了讓他看到我的虔誠。


  當現在我站在十字路口,看著這樣龐大的城市,我發現我真的無路可走。五爺垮台其實可以避免,我是這樁陰謀裏熟知一切的人,是我隱瞞了如此驚天動地的圈套,為了我眼中珍貴而別人眼中也許荒謬的愛情。


  我得到了什麽。


  這裏的每一絲空氣似乎都在嘲諷我,嘲諷我的飛蛾撲火。


  我渾渾噩噩像得了失心瘋,沿著這條長街一直走回我曾經居住的屋子,是在一間洋房的閣樓,這裏能看到東莞最明亮的星辰。


  我光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悄無聲息爬上樓梯,窗柩被風吹開,層層疊疊的縫隙裏一抹很淡的月光。


  月色斜斜射入進來,籠罩住我蒼白削瘦的身體。


  我腳趾動了動,說不上是冷還是餓。


  這裏的每一處都落滿了灰塵,桌角半杯水浮著深深淺淺的沙土,我甚至不敢去碰一下,牆角懸掛著一麵碩大的蜘蛛網,模糊滄桑的鏡子裏有我茫然無助的臉。


  我仰起頭看著窗子,心口越來越沉,仿佛沉入了無邊無際的深海。


  滿目瘡痍支離破碎。


  我現在的麵容,我的生活,我的歲月,都是如此。


  我找不到能吃的東西,甚至找不到一口熱水。


  沒有了錦衣玉食,沒有了呼來喝去的傭人,更沒有那樣金碧輝煌的房子和供我無盡無休揮霍的錢財。


  我最想要的男人和愛情,這裏也沒有。


  我無比頹廢坐在床上抱住膝蓋,一動不動愣神。


  我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門外樓梯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我起先沒有留意,隻以為是風吹動了窗紗,底下的流蘇穗兒拂動起來撞擊到地麵發出的聲音,後來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在我房門外停下,我清晰看到鎖在轉動,發出嘎吱的脆響,我猛然間清醒過來,整個人都陷入恐慌。


  秦彪的餘黨不會在這麽短時間內被一網打盡,東莞現在一定還有他的忠貞死士殘留,一旦這些人找到我,很大可能是來報複尋仇。


  我眼睛眨也不眨死盯著門鎖,隻還差一點就要推開這扇門,我伸手拿起扔在牆角生鏽的剪刀,對準那扇門緊緊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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