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豔遇
絲綢店的老板姓崔,家裏有兩個輟學做旗袍的女兒,手非常巧,這裏的每一件定製都是她們做,開業才幾天就遠近聞名,不少富太太甚至專程來點名要他長女或次女操刀,崔老板拿著皮尺給我量尺寸,嘴巴裏自嘲說說女兒腦子笨不是讀書的材料,好路走不通,隻能找點糊口的粗活來做,好歹不至於餓死。
我伸開雙臂盯著他刻畫的數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定製一件旗袍的利潤不比做成一單合約的提成少,太太千金們有錢,出來做衣裳不隻是樣式料子做工細節,更比誰的身份高誰得丈夫的疼愛敬重,能不出手大方嗎,再隨便打賞個三百五百的,崔老板不用憂愁自己女兒餓死,該憂愁會不會吃撐著,將來的嫁妝用幾卡車都拉不完。”
他哈哈大笑,“嚴夫人這張嘴,難怪嚴先生都招架不住,簡直太能說。不過按照尺碼來看,您身形很清瘦,我店裏最近承接了幾十檔生意,最豐腴的一位太太是嚴夫人兩倍寬。”
我噗哧一聲笑,知道他不是嘲我瘦,而是在褒獎我苗條,諷刺那些像豬一樣就知道一味吃喝玩樂的有錢女人,“富態是好事啊,為丈夫招財進寶,看著就是有福氣夠體麵。我幹癟癟的,嚴先生都不樂意要了,正背著我偷偷琢磨怎樣把我轉賣出去,省得砸手裏。”
嚴汝筠坐在沙發上正看報紙,他聽到我這番話嗯了聲,“連我背地裏偷偷琢磨什麽你也知道。”
“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我是你肚子裏的蛔蟲。”
他悶笑出來,抖了抖報紙翻了一頁,“我肚子裏可裝不下你,這麽不安分,天天鬧得翻江倒海,我還有命活嗎。”
崔老板拿著標記過的皮尺到後台記錄,一個小夥計陪著我選布料,老板交待過他,將最好的壓箱底的寶貝拿出來給我挑,他果真就打開了堆積在牆角最底下的金箔箱子,打開後一匹匹搬出來放在我麵前,我問他做生意開張納客,把好的藏起來幹什麽。
他身子板單薄,搬了個大箱子就累得呼哧呼哧喘,“嚴夫人不知道,咱們店裏一天光顧的女客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大小姐擅長做旗袍,二小姐擅長做禮服,旗袍可以改良成禮服,比本身的樣子更時髦,太太小姐們天天應酬多,一般穿過一次下次就不穿了,去借品牌借也難免撞衫,所以有錢人都喜歡出來自己做,這些是江南繡娘在作坊裏繡的,非常難得上好絲線,老板不敢擺出來,不然一小時就搶沒了。”
我撫摸著小夥計拿出來的布料,不隻是顏色華麗好看,摸上去料子手感更佳,是非常柔和順滑的軟絲綢,不像一般蜀錦雖然顏色漂亮東西金貴但布料觸感很劃手,夏天出汗渾身紮得慌,像長了一堆刺兒,穿上皮膚發癢刺疼。
“這料子很貴吧。”
“三千塊一米布。做件長裙或者旗袍,扯兩米足足富裕了,怎麽剪裁都夠。”
零幾年一件高檔衣服才幾百塊,三千塊一米布,任何地方都是天價,兩米的料子六千塊,雜七雜八製作費加起來得一萬五六,就算再好看穿個三五次撐死,太太們最有錢的都不帶穿二回,實在浪費過了頭。
我讓小夥計給我拿件現成做好的旗袍,隻要樣子好看,布料材質能說得過去就行,不用費勁現做。
小夥計很為難,“可是老板吩咐…”
“布料我也要,等我過幾天用再來扯,我現在急著穿,等不及你趕工。”
小夥計說好吧,他將窗紗拉開,露出櫥窗擺著的三件樣品,“這是店裏最好的現成品,其中那件香檳色的中長旗袍,有兩位小姐看上過,都已經買走了,夫人如果不怕在場合上和她們撞色,您這樣的身材氣質穿香檳最好,顯得皮膚雪白。”
那件香檳和我沒有眼緣,我看上了正中間一件酒紅色的短款旗袍,開衩到腿根兒,剛好遮住了臀部,腰身箍得纖細,清瘦的女子穿上勢必搖曳生姿,最重要盤扣是琥珀色的,我記得嚴汝筠還有一枚琥珀色的鑽石紐扣在我的小匣子裏,他喜歡琥珀色,他喜歡的我穿上才有意義。
我剛要從架子上取下來試穿,櫥窗外忽然定格住兩張臉,她們隔著玻璃看到了我,不慌不忙朝我點頭微笑,這兩個人我都認識,慈善晚宴的紅衣太太和年輕女人,看上去似乎私交不錯,正互相挽著手臂,站在過道的燈光下,想要進來和我打招呼。
小夥計問我認識嗎,老板讓清場,嚴先生走之前誰也不允許進來打擾。
我讓小夥計把那件紅色旗袍拿下來到試衣間等我,他答應了聲取走轉身離開,我隔著空蕩的人形架和她們對視了兩秒,我不想和她們接觸,可對她們的友好問候視而不見傳出去影響實在不好,三言兩語就可以打發掉,何必鬧到不能收場。
再說她們也不是不清楚我和她們不對付,那晚不入耳的話紅衣太太可沒少說,能在女人堆裏殺出重圍成為一個名流的正妻,抵擋住外麵的鶯鶯燕燕和狐媚妖精,沒有識人的本事不早就垮台了,既然找我肯定有我感興趣的東西。
我撫了撫頭發上的珍珠,“章晉。”
他站在絲綢櫃子旁,聽到我招呼他立刻過來,我讓他請那兩位夫人進來,不要驚動裏間的嚴汝筠,直接帶到我這裏來。
章晉出去後和她們說了兩句,隔著玻璃指了指我,紅衣太太笑著點頭,她們進來也特意放輕了腳步,章晉掀開簾子迎她們進入,從外麵合上了門。
“嚴夫人氣色更好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每天吃飽了睡,睡醒了玩兒,沒有煩心的事,現在看我氣色好,過段時間再看,我可能還要多添幾斤肉。”
紅衣太太目光落在香檳旗袍旁的橙色旗袍上,“嚴先生百忙之中還抽身陪夫人逛街,您在這裏選旗袍,他在一邊喝茶看報等著,選好了第一個觀眾就是他,這樣的深情厚誼恩恩愛愛,我們結了婚的女人打心眼裏羨慕。丈夫忙,就算陪也不是陪我們,人前維護婚姻的體麵也是維護自己的尊嚴,人後都是一樣的人,誰家裏那點醜聞誰不清楚,藏也藏不住。”
年輕女人在旁邊捅了捅她,“挺好的興致說這麽掃興的話,離又不甘心離,怎麽不是過,鬧得不痛快更過不好了。”
紅衣太太吸了口氣,“這裏的旗袍很漂亮,而且做旗袍的人手巧,合身也舒服。”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店都開了好幾天,太太們有的都光顧了兩三次,要不是汝筠告訴我非要陪著我來看,我已經打算過幾天去估衣街買,那裏旗袍也好看,就是不能定製,穿上大小都得湊合。”
紅衣太太隔著敞開的門縫看了一眼嚴汝筠,她意味深長說,“男人的好與壞,在女人怎麽掌控,好男人骨頭裏也有劣性,壞男人也有好的一麵。嚴夫人年輕貌美,不用擔心外麵的鶯鶯燕燕。”
她語氣耐人尋味,年輕女人臉色有些難看,像是害怕,又像是覺得不妥,想要拉著她走,但她手臂剛扶上紅衣太太的衣袂,我故意咳嗽了一聲,她嚇了一跳,立刻又縮回去。
“夫人有話直說,我不喜歡猜啞謎,沒意思,既然說這是人後不需要裝模做樣,您肯說句實話,我也願意洗耳恭聽。”
紅衣太太穿著一身黃衫,但她那晚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我總是不由自主幻化出她紅裙的樣子,而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姓什麽,是哪位先生的太太,我也不打算問,我和她的交集估計也不會有多少。
我真正想拴牢的是白夫人,那才是以後對我有用處的棋子。
“既然嚴夫人直爽,我也收起對別人的九曲回腸。您知道外麵的傳言嗎。”
我心裏咯噔一跳,傳言不足為懼,可傳言也能殺死一個人,就看這份傳言受到的關注的和相信有多大多深,越大越深它的效果越膨脹,爆炸後對我的傷害越不可估量。
嚴汝筠是一道免死金牌,足以對抗流言蜚語對我的困擾,那些人背後說得熱火朝天,在我們麵前就會戛然而止,但他對於我的一切都了如執掌,這並不是好事,他越清楚我過去的肮髒,越對給予我身份猶豫不決。
男人不在乎是假的,身份高貴的男人對妻子幹淨的執著與自己的權勢是成正比。
我故作鎮定說什麽傳言,難道還誹謗我過去不幹不淨嗎。汝筠不傻,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他都有數,他不信,別人鹹吃蘿卜淡操心什麽。
“和您有什麽關係,就算有,您也是這件傳言裏的受害者,我從先生那裏聽到很難受,覺得風月還真是一天一個樣,昨天還風光不可攀,今天可能就跌落在泥土裏,一身的汙穢。”
她伸出手撣了撣我肩頭,又退後半步,仔細打量我身上這件粉色旗袍,嚴汝筠說它舊了,其實它不舊,他隻是想要為我添更好更新的,紅衣太太搖頭惋惜,“嚴夫人曼妙,可惜天下男人都不知足,嚴先生卷入一場豔遇,您的好日子很難再維持下去。”
我麵無表情的臉上連一絲笑紋都沒有,隻是無比冷淡注視她,看她到底要耍什麽。
她對旁邊年輕女人問,“你先生不也聽到了嗎,嚴先生最近愛上一個新歡,那位新歡無論哪方麵都勝過任小姐一百倍,嚴先生已經帶著她試了婚紗,至於多久公布出來,也拖不了幾天了。”
她說完驚訝看著我,“您耳聰目明,這麽大的事馬上就滿城皆知了,您還不清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