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妻與妾

  保鏢帶著我穿梭過非常熱鬧的步行街達到一條略微冷僻的古巷,沿著古巷進入一座棕木製成的小型茶館,我在東莞生活了將近四年,從來不知道這裏竟然別有洞天,一座看似不起眼的小樓宇,大隱於市,頗有一番水墨山林的意境。


  這座茶館建築偏向古風陳舊化,磚石是朱紅碧瓦,壘砌成一個菱形,格調優雅且層次感分明,磚石內層的構架是紅木搭建,石灰地麵兩側鋪陳著釉色瓷磚,一層通往二層的樓梯架起懸空的長方片竹子,掛著碧色鐵鏈,渾然一體的蒼翠。竹片做墊腳很有意思,踩上去搖搖晃晃,底下一座豢養著金魚的水池,彩色燈光閃爍,美輪美奐恍若仙境。


  一樓大廳正中間擺著一張五尺見方半米高的說書台子,四周擱置著十幾張桌椅,此時人正多,坐得滿滿當當,角落還立著一些沒爭上座位的客人,台上說書的老者古稀之年,眉目很慈祥,正拿著一塊驚堂木講上海灘的故事。


  “聞名上海灘的三大亨之一杜月笙,極其擅於為人處事,此人精明,聯絡八方義士,在上海隻手遮天,若沒有控製一方水土的本事,也萬萬不能代替黃金榮稱霸,那麽杜月笙是怎樣的存在,倘若在東莞提起雄踞一方的大流氓,恐怕非秦彪當仁不讓,那杜月笙就如同秦彪一般的存在。”


  “秦彪倒了,現在的流氓頭子是誰?”


  底下有聽書人忽然喊了一嗓子,說書的老者笑著反問秦彪死在誰手裏,自然誰就是頭子了。


  “秦彪的幾個姨太太,可比杜月笙的女眷美貌多了。”


  旁邊叼著瓜子的二流子朝地上啐了口瓜子皮兒,“不美貌,你會豁出命和你老子搶女人嗎?”


  “幹爹而已,連大逆不道都算不上。”


  “咋了?幹爹不是爹?上了幹爹的女人,就不是不孝子了?”


  底下人哈哈大笑,我目光落在那方驚堂木上看了良久,保鏢提醒我往樓上走,我不慌不忙嗤笑了聲,我的笑聲驚動了底下人,他們紛紛朝樓梯上看過來,我淡淡說,“流氓不是想當就能當,地痞是流氓,杜月笙黃金榮張嘯林他們也是流氓,人家那流氓一輩子坐擁金山,姨太成群,聽人講流氓故事的流氓,隻能當個走狗二流子,嗑瓜子喝閑茶。”


  我說完笑著站在一截木梯上等,可這群人太蠢,半響都沒有反應過來,我徑直朝二樓走,那個嗑瓜子的男人最先明白,他一把扔掉手裏的東西,罵罵咧咧拍桌子質問誰是二流子,誰又是流氓走狗,我身後的三名保鏢立刻戒備看向底下,大喝誰敢放肆。


  男人一怔,咬牙切齒打量了陣仗,思付下覺得恐怕不是對手,又一臉憤懣坐回去,說書人拿著驚堂木放也不是舉也不是,正在猶豫,保鏢指了指他的招牌,“別胡說八道,嚴先生是你得罪得起的人嗎?”


  說書人臉色一白,驚慌失措繞出台子給保鏢作揖,“我小小百姓無錢無權,出來說書混飯吃,養家糊口而已,實在無意冒犯嚴先生,三位爺千萬不要誤會。”


  我站在二樓梯口,似乎這一層的裝修陳設高雅許多,四扇仕女屏風隔開了八張桌子,每一張桌子北角位置嵌著一隻小玉獅,南角放置一樽鼎爐,爐內焚著素香,正徐徐嫋嫋燃出白霧,這樣的擺設別出心裁,像極了八卦陣,香薰,清茶,棋盤,很有禪意。


  二樓似乎被清場,寥寥無幾的侍者,每一扇屏風後都空空蕩蕩,坐在緊鄰櫥窗的薛朝瑰正看向樓口,她視線中出現我,立刻露出一抹笑容,她穿著橘黃色長裙,置身一片蒼翠欲滴的綠植中,突兀之餘顯得明媚又張揚,豔光四射。


  她眉梢眼角透出一股難以遮掩的算計與媚氣,那不是煙花女子的妖媚和賤媚,而是英姿颯爽嬌憨動人亦正亦邪的媚。


  她黛色的眉宇下藏著一雙宜嗔宜喜水光灼灼的桃花眼,即使不笑上揚的眼尾也格外風情萬種。


  這是我和薛朝瑰在與嚴汝筠的關係千絲萬縷挑明後第一次正式見麵,我之前隻有兩次機會見她,一次是正大光明,一次是藏在暗處,並沒有這樣好的機會揣著審視的心理看清她的臉,果然是生得很美的女人,確實有資格與笑到最後的我爭奪男人。


  她脖頸掛著一塊大如茶盞杯口的圓翡翠,精致上佳的翡翠早已有價無市,這樣又大又好的更是連博物館都拿不出,翡翠中間嵌著碩大的黃寶石,寶石以紅寶石為臻品,綠寶石次之,而黃寶石和紫寶石則更次之,但寶石也看通透程度,像這樣純如水的黃色,並不比任何一枚紅寶石遜色。


  薛朝瑰今天做了萬全準備,她臉上精致無瑕的妝容和得體的微笑,配上這樣一身貴氣逼人的打扮,我當然明白她是來示威。


  侍者迎上我詢問是否是任小姐,得到我默認後他將我帶到薛朝瑰那一桌伸手拉開椅子,我坐下後隨手將皮包放在身旁,眼前的桌正中架起一隻小火爐,爐子底下的炭火不算旺,也不算稀疏,上麵燒著一盞陶瓷茶壺。


  我沒有先開口,而是等她打招呼,她笑著撥弄開遮擋住自己半邊臉頰的長發,“沒有提前打招呼,這樣冒昧邀請任小姐過來喝茶,不是是否有些失禮。”


  “明知失禮,薛小姐不也一樣做了嗎。”


  薛朝瑰見我語氣很涼薄,第一句便如此不留情麵,她沒有怎樣,隻是露出幾顆玲瓏雪白的牙齒,笑容有幾分矯揉造作,“我沒什麽知己朋友,也很少與人小聚,那些為了父親顯赫身份而巴結奉承我的人,我都不喜歡。對於一個從出生到現在連幾句真話和拒絕都聽不到的人而言,不知這算榮幸還是悲哀。”


  “薛小姐覺得是悲哀,還不都是錢鬧得,錢少點真情真意自然來了,不如回去和薛先生商量全部捐掉,當個平頭百姓,奉承巴結讓你心煩的人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笑出來,“任小姐很幽默,看事情也透徹。”


  我和薛朝瑰根本不熟悉,甚至談不上認識,關係又如此特殊,她看似友善的態度在我眼中也是暗藏冷厲鋒芒,我沒有回答她,她毫不氣餒,問我是否習慣這裏的熏香,要不要換成花果香。


  我說隨意,我不挑剔,也沒有感覺。


  人最不喜歡熱臉貼冷屁股,尤其是麵對一個私心很痛很討厭,巴不得她死於非命的敵人,薛朝瑰故作大度與友善,被我過於冷淡的態度也衝擊得意興闌珊,茶爐內的香味在沸騰一陣後很快飄散出來,溢於空氣糾纏,濃得令人窒息。


  薛朝瑰先為我斟了一杯,又立刻給自己倒滿,一旁的侍者托著小瓷盤過來,用鑷子夾了一隻粉紅冰塊,放入滾燙的茶盞中,水溫立刻被壓下去一些,但冷熱交替釋放的白霧更多,從杯口爭先恐後滲出,我透過朦朧的水汽看向薛朝瑰,“什麽茶。”


  她說花果茶,這樣的茶水什麽人都能喝,老幼鹹宜。


  我哦了一聲卻紋絲不動,她喝了口,細細品嚐滋味,“茶香濃鬱,酸甜回味。這裏的花果茶最有名,我有時犯懶不想過來,會讓汝筠安排人為我打包兩份幹茶回去泡了喝,但沒有炭爐燒茶水味道總是差了一些,今天正好借茶樓的花獻任小姐這尊貴佛。”


  她提及嚴汝筠,想要讓我知道哪怕一杯茶水,她想喝他都會千方百計為她買回去讓她喝上。


  我笑而不語,一片風平浪靜。


  她看到我始終沒有動桌上任何食物,很不解問我,“怎麽,任小姐不喜歡喝嗎。”


  我專注凝視她一聲不響,她挑了挑眉,主動把我麵前的茶水端起來倒入自己杯中幾滴,當著我的麵喝下去,意猶未盡舔了舔唇,“堪比瓊漿玉露。”


  她眼神示意我嚐嚐,“我已經以身試毒,任小姐不用擔心茶水有問題,當然,如果你認為這世上有一種很厲害的毒,可以隻傷害胎兒而母體毫發無損,連疼痛不適都沒有,那也可以繼續防備。”


  我笑著用手指撫了撫杯口的金色瓷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茶水是清白的。隻有愚蠢女人才會在一切沒有塵埃落定之前暴露自己的嫉妒之心與歹毒。”


  我在她注視下毫不遲疑把茶杯推開,推得很遠,幾乎要掉出桌角,“我隻是不喜歡這種養生茶水,我喜歡苦茶,但我現在又不能喝,很遺憾。”


  她呀了一聲,“原來是這樣,那確實遺憾。”


  她招呼侍者換一批新的茶點,在侍者撤桌的過程中,她熱情問我喜歡吃什麽甜食和水果,我說不勞薛小姐費心安排,我什麽都不吃。


  她被我的折騰勁兒折磨得笑容有些垮掉,“任小姐不吃不喝,我們怎麽聊得愉快呢,一味說話很枯燥。”


  我說我想要什麽薛小姐都有法子安排上桌嗎。


  她聽出我的弦外之音,試探說難道任小姐要鳳肝龍髓嗎。


  我耐人尋味說,“我想要男人,男人的腿炸了吃,胳膊烤了吃,胸脯煲湯,手腳煮粥,至於頭顱嗎,當然是清蒸,擺在漂亮精致的盤子裏,一道道端上來,薛小姐能安排嗎。”


  我這番話將侍者嚇了一跳,他驚恐看我,飛快收拾了桌子逃離我身邊,我忍住笑,而薛朝瑰則沒有任何驚訝,她清透的眼睛裏閃了閃,似乎是驚喜,“我和任小姐的喜好竟然一模一樣。”


  我恍然捂住唇驚呼,“誌同道合。”


  我們停頓了兩秒一起笑出來,我扭頭看向窗外,在玻璃上倒映出我整張臉孔後,笑容一瞬間掩去得幹幹脆脆。


  薛朝瑰翹起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膝蓋上,換了非常休閑的姿勢和我一起看向窗外的十字街頭,午後時分陽光最灼熱,金色的光束斜射在玻璃上,將我和她的臉照射得斑斕迷幻。


  她臉上笑容忽然收斂住,意味深長看著玻璃上我們兩個人距離很近的臉孔影像,她覺得不夠清晰,又將目光落在現實中的我臉上,她綻放出一絲更加明媚深意的笑容,“任小姐,不知你有沒有發現,我們此時很像什麽。”


  我從上二樓開始就無時無刻不保持著警惕,可總不會每句話都深思熟慮,我脫口而出問她像什麽,她聲音非常開心說,“像不像古時候大宅院中的正妻和妾侍相約品茶看戲賞花,可惜這裏沒有戲台,不然就更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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