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私生子
薛朝瑰的妻妾言論令我臉上從進門便維持的禮節性笑容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心底好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沒有多麽疼痛難忍,但卻極其不適,她看出我變化後的臉,眼底的得意神色更加璀璨奪目,她絕不是一番口誤,而是實打實的栽我跟頭,辱我顏麵。
“世上有很多職業,底層的清潔工建築工,中層的白領公關,上層的官宦商賈,不以職位論高低是社會規則,可惜每個人都拜高踩低,未必願意遵守這樣的規則,對上層卑躬屈膝,對底層冷眼相待,民族奴性一時片刻是改不了了,不知道任小姐出身如此卑微,過去又那般不堪,你是最有資格代表底層人,現在你躋身上流,可不是印證了一句話,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隻要有恒心有城府,髒水也能變成清水,雞也能上天做鳳凰。”
她端起茶杯咧開唇角笑出來,笑容明媚,“不知道那些千方百計用計謀逼迫男人離婚娶自己的情婦,看到任小姐這般如魚得水,要怎樣憤憤不平羨慕不已。那些男人哪裏比得上汝筠,任小姐堪稱情婦界楷模。”
她眼底滲透出一絲對這個評判的嘲諷,“還好不是所有身為妻子的女人都糊塗無能,要處處被妾侍牽製,我就勉強有幾分把握掌控自己的男人,否則遇見任小姐如此手段卓絕又美貌動人的女子,慌亂手腳如臨大敵,不更是給了別人機會嗎。”
她見我沒有反應,臉色平靜得比泉水湖泊還淺淡,她試探著說,“我性格耿直,不喜歡拐彎抹角,任小姐不會多心吧?”
我從糕點盤內拾起一顆玫瑰青絲,“怎會,薛小姐說得很對,真理麵前一切辯駁都很蒼白。”
我慢條斯理舉起那顆清透的果肉,手指迎向被陽光灑滿的櫥窗,玻璃上有金光,閃爍落在玫瑰上,微微晃眼,“薛小姐看中華曆史嗎。”
她不置可否,“汝筠陪我時候很喜歡為我講那些故事。”
我哦了一聲,“民國亂世金戈鐵馬才子佳人,他既然為薛小姐講,一定離不開這些。我們後生晚輩想想那些不可一世操縱地方的大軍閥,他們寵愛無比的姨太太不都是下九流的戲子和青樓紅倌嗎。那又影響什麽,張學良的妻子於鳳至,為人熱情慷慨,氣度高貴,出身亦清白,可她還不是終生都受製於情婦趙四小姐的陰影之下,一生不得誌鬱鬱寡歡,死在丈夫的涼薄裏。”
她臉上浮現一絲意味深長的表情,她沒想到我竟然引經據典來與她博弈,她知道我是厲害角色,否則也拿不下父子兩人,但她並不清楚一個出身寒苦早早輟學在風月討生活的女人竟然沒有在言辭氣度上輸給她,她做了萬全準備,唯獨漏算我竟然毫不遜色的反將她,將她給我的屈辱如數奉還。
薛朝瑰出身名門,有過非常精湛的教育,她隻愣怔了幾秒鍾便反應過來,她伸手去摸茶壺,發現隻剩下半壺,她立刻叫來侍者添茶水,她盯著源源不斷注入壺心的水流,“任小姐好學識,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戚夫人的故事。”
我垂眸不語,往嘴裏送食物,她語氣惋惜而惆悵,“那樣令男人心癢的絕世佳人,因為太囂張霸著劉邦不放,想要扶持自己的兒子做太子,逼急了身為正宮的呂後,在劉邦駕崩後殺了她的兒子,剜了她的眼睛,剁去手腳四肢,做了廁所中溺糞的人彘,香消玉殞慘不忍睹。不過戚夫人最鼎盛時期,我想她大約和任小姐一樣清秀美貌,心機深重。”
我挑了挑眉,“哦,那薛小姐是在暗示我你要做心狠手辣蒙騙漢高祖殘害別人骨肉的呂雉嗎?”
她聽到我的誣陷和下套臉色倏然一變,我低低笑了聲,“我不貪婪從生到死漫長的幾十年,我就喜歡把握當下,人生得意須盡歡。身後事誰顧得上,戚夫人再慘,漢高祖活著時候呂雉連他的手都摸不到,再說了,薛小姐這是咒誰活不長啊?漢高祖死了,呂雉戚夫人貴為皇妃也一樣是寡婦,薛小姐可不要說錯話。”
我手托著腮笑得人畜無害,她冷冷勾唇,沒有再繼續說什麽。
薛朝瑰確實比一般女人厲害,玩兒口舌玩兒得相當漂亮,今天坐在她對麵的倘若不是我而換了任何人,一定會狼狽敗北。
擺在兩杯茶盞之間的冰鎮甜海參正在一點點融化,薛朝瑰用勺子舀了一點放在鼻下嗅了嗅,“情人仿佛山珍海味,吃上去口感無比解饞肥美,但現實中山珍海味不是一個人最不可或缺的,人可以一輩子不吃,並不會影響什麽,山珍海味滿漢全席充其量隻是一次犒賞,一次粗茶淡飯想要換口的開胃,而柴米油鹽白飯溫水,也許隨著年常日久逐漸平淡失趣,了無滋味。但活在世上的人,任小姐敢說可以離開它嗎?隻要呼吸,吞咽,就勢必不能缺少。沒有山珍海味隻是沒有了五顏六色與滋味,沒有柴米油鹽就再不能生活。”
我歪著腦袋莞爾一笑,“薛小姐是白米飯,我是山珍海味,薛小姐現在還不滿三十歲就已經成了食之無味的米飯。薛小姐看林語堂的書嗎?他說人生隻有一次,贈予不愛的人是一件多麽殘忍又悲哀的事。人每天活著,更有滋味的東西不吃,又是一件多麽悲哀的事情。”
“誰不愛誰呢。”薛朝瑰非常敏捷打斷我,“任小姐愛著誰又被誰愛著,天下略有姿色的女人,不都是一樣嗎。”
我這句話僅僅是試探,薛朝瑰過於放在心上,急不可待的反駁我,要麽嚴汝筠對她的確非常疼愛,要麽就是她充滿了惶恐,前者讓她有底氣質疑我,後者讓她不得不自欺欺人來維持顏麵。
她將海參吞入口中,沒有咀嚼便咽了下去,大約是太涼,冰還沒有融化,她臉色有些突變,捂著喉嚨緩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和任小姐都是女人,也都是有相同眼光和興趣的女人,我知道你是因為秦彪才認識了他,而我不是,我在很久之前,很年少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他的存在,並且愛慕著他的一切。我甚至都不記得,我真正遇見他那一刻是在什麽時候,是不是上輩子。他是毒藥一樣的男人,那麽寡淡的心,那麽不動聲色的眉眼,那麽涼薄的情。我不相信這世上有人會如同毒藥不著痕跡滲透人心,但事實由不得我不信。他是謎,一個沒有謎底的謎,可縱情聲色的世間,還是要統統被他征服。”
她提起嚴汝筠的眉眼都是生動活潑的,充滿了繾綣的溫柔與小心翼翼的珍視,我在這一刻看著她的樣子,才真切明白她是多麽謹慎狂熱的愛著他,如同第二個我。
這世間愛上他的女人,都將自己活成了最卑微的模樣。
她拿著空蕩蕩沾了水痕的勺子,“他不喜歡貪婪的人,可他本身就極度貪婪,無論對於商業,對於權勢,還是對於女人。如果他不貪婪,他不會既將你養在身邊,又承諾與我成婚。正因為他就是如此貪婪的人,匹配他的女人,也勢必會貪婪。任熙,你就不貪婪嗎。如果你不貪婪,你不會一步步機關算計,跳出秦彪的火坑,攀上汝筠的枝椏。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做什麽惡毒的事都可以被原諒。人生原本就是一條湍急洶湧的河流,會水的平安渡岸,不會水的淹死也不要怪任何人。我不會憐憫誰,我們都憑借本事好了。”
薛朝瑰終於懶得再和我相敬如賓,終於不再一口一句任小姐那樣稱呼我,我聽完她一席話淺淺笑出來,“薛小姐在說什麽,我一句也沒有聽懂。”
她眉梢眼角都是一片冷冷淡淡,“那麽你能否聽懂,什麽是私生子。”
轟地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炸開,卷起漫天飛塵,從未有過的失落和瘋狂席卷了我,我死死盯著她眼睛,她一字一頓說,“任小姐的孩子,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將是不見天日的私生子。”
我放在桌角的手緩緩握成一個咬緊的拳頭,前傾的身體坐直看著她不語。
她果然還是按捺不住,提前用了最鋒利的兵器抗爭逼迫我妥協。
按照我們現在的身份,她是嚴汝筠名正言順的未婚妻,而我懷了他第一個孩子,我們看似在地位上已分高低,但她其實非常畏懼。
她所有的束手無策慌不擇路,都因為我肚子裏這塊寶貝疙瘩。
當愛情的籌碼不夠重,孩子不就是最好的底牌嗎?
嚴汝筠早已什麽都不缺,她傲人的家世隻是在體麵上勝過我,可她並沒有握住掌控嚴汝筠的籌碼,而誰擁有一張讓他無法割舍的底牌,誰就占據上風,即使我永遠無法成為他的妻子,但薛朝瑰更不甘心得到了位置卻得不到實際,那對她而言更是一種屈辱。
嚴汝筠在商海隻手遮天身份矜貴,他當然明白誰才是匹配他的女人,男人到了一定位置,他的妻子人選將會格外看重家世與口碑,他不能任由誰潑下來一盆髒水將他的帝國蒙上一層無法掀去的晦暗。
但嚴汝筠從不按常理出牌,更難以琢磨,他如果有那樣一份思想,他大可以和沈燭塵爭個你死我活,何必把廳長職務如此輕易拱手讓人,薛朝瑰根本猜不透他。
她隻知道這個男人的傲骨屈向了我所給予的風月,他肯許我為他懷孕的權利,就勢必不僅僅把我看作一個玩物消遣,我在他心中有外人無法衡量的地位,而這張底牌會為我帶來多大的逆轉可能,她不敢賭,也不敢放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