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很快樂

  薛朝瑰根本不能接受這樣的解釋,她的聰明機靈在麵對我的一霎那都變成了暴躁和憤怒,她在丈夫身邊我處處礙眼,她回到娘家陪父親我竟然還冤魂不散,她無法擺脫我,可她又發了瘋的想要擺脫我,情緒處於崩潰邊緣的人,根本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理智助她審時度勢。


  “爸爸,我不需要任何人為我贖罪,為我求得她的寬恕,她為什麽要饒恕我,我做錯了什麽嗎?這個社會難道隻是聽信一麵之詞就對另一個遭受指控的人定罪,這也未免太不公允太敷衍了。她險些發生意外不是我的責任,如果非要把屎盆扣在我頭上,那就拿出證據,白紙黑字讓我無可狡辯,難道我會平白無故接下這盆髒水嗎?”


  “我出事那天薛小姐在哪裏。”


  “我上午和中午都在美容院,距離你的星巴克相差十萬八千裏。”


  “哦?”我笑眯眯歪頭,“我什麽都沒有說呢,你怎麽知道如此詳細。”


  她冷冷一笑,“文字遊戲我玩兒不過你,但清者自清。如果你有證據,你早就出手了,所以省省吧,不要妄想栽贓我。”


  “證據啊。”我朝二樓喊了一聲,“崔阿姨。”


  保姆並不知道薛朝瑰來,她拿著衣裳杆從樓口探頭,當她看到客廳多出一個人,臉色有一霎那的波動,但很快又恢複平靜,而薛朝瑰則自始至終都非常冷靜。


  薛朝瑰這樣的女人,不僅出身豪門更適合嫁豪門,以她的沉穩和歹毒,坐穩正室是如此簡單,所有妾侍都會被她玩兒出局。


  我將小魚缸放在茶幾上,“崔阿姨,你侍奉薛小姐這麽多年,她回娘家你倒是給她倒杯水,愣著幹什麽。”


  她答應了一聲,從樓上走下來,彎腰倒了一杯茶水,遞到薛朝瑰麵前,後者看了一眼沒有接,她將目光落在薛榮耀臉上,“爸爸,我希望您能保住自己的晚節,我和止文是您的兒女,以您為榮為傲,您的一絲流言和汙點,都將成為家族的災難,薛家在東莞幾十年,從爺爺到您,都是慷慨深情的男人,您的歲月過半,實在沒必要毀掉。如果為了我,那我可以發誓自己沒有做過。”


  我扯了扯薛榮耀的袖綰,示意他將消食湯羹給我,我喝了一口細細咂嘴品滋味,“薛小姐發什麽誓,如果這事真的是你所為,那麽你的家族就會倒塌潰敗,你的婚姻會終生不幸,你的壽命也將折損一半,這樣的誓發出來,我就會相信你。”


  她恨我到發指,到眼睛猩紅,她冷冷咬牙,“歹毒婦人。”


  “不敢嗎。”


  她捏著拳頭質問我為什麽要詛咒她,坐在薛家的老宅,吃喝用薛家的東西,到底有沒有一絲良心。


  “不是你自己要立誓嗎?”薛榮耀打斷她,“都什麽時候還耍小孩子脾氣,做不到的事不要說,這是成人世界的規則。”


  薛朝瑰臉色一變,她眼底迅速積蓄出一大片滾燙的淚,淚光在昏暗的燈下閃爍,那樣楚楚可憐又悲痛不已。


  “爸爸您疼我寵我二十多年,我沒有受過委屈,您也不會讓我受,可為什麽,這個女人到底給您灌了什麽迷魂湯,您竟然為了她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相信!”


  “我沒有不相信你,你進門就爭吵,你把我這個長輩放在什麽位置?我已經將熙熙接來住,你非要讓我把她趕出去嗎?”


  薛朝瑰被質問得啞口無言,她已經沒有法子將我驅逐,薛榮耀也不可能允許她這麽做,此時大約是她這輩子最很慌亂恐懼的一刻,她身邊潛伏著一顆炸彈,伺機炸裂,將她的一切退路和依靠都炸成粉末。


  她朝前走了兩步,站在幾乎挨到薛榮耀身體的地方,“她的存在會讓所有人指點您,指點我和止文的脊梁。您不為自己,也要為我們姐弟。任熙隻有十九歲,她比您兒女還小,您接她入祖宅,說出去臉麵往哪裏放!外麵那些人虎視眈眈,覬覦著崇爾,覬覦著榮耀集團,我已經寢食不安,我的父親和丈夫都生活在別人的仇視中,錢財越是豐厚,地位越是高貴,就越是如履薄冰暗箭傷人。而現在,您卻要照顧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女人。”


  薛朝瑰說到這裏餘光掃了一眼客廳內的傭人,她們紛紛低頭從牆根處退下,她用照妖鏡般的犀利眼睛凝視我,“況且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她到底藏著怎樣的念頭,爸爸,她是我的敵人,引敵人入室,就是害您的親女兒。”


  “薛小姐恨我,可我不恨薛小姐,我隻恨自己沒本事沒家世,你計較一個輸了的對手,對我趕盡殺絕,不容我一席之地,這樣的女人恐怕也不會得到蒼天眷顧,想要長壽美滿家族安寧,還是心寬仁慈些。”


  薛榮耀兩隻手交握在一起,他語重心長讓薛朝瑰聽一聽我的話,“熙熙的良善和寬容,你為什麽不學?你從小生活在我的嗬護中,在所有人的矚目與簇擁下長大,因為我的偏袒和疼愛,比你弟弟的風頭不知多出幾倍,而熙熙卻非常狼狽貧窮,她很可憐。因為你的高貴出眾,對男人勢在必得的強勢,她隻能吞咽苦水隱忍委屈,她已經被你逼得不得不求助我來保住自己,你為什麽還這樣不容她?朝瑰,你什麽都有,你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你經營好自己的生活,我的事你不要再過問了。”


  薛朝瑰還想再說什麽,薛榮耀並沒有給她機會,他站起來扶著我問我是否上樓休息,我看了看臉色蒼白雙眼猩紅的薛朝瑰,“你女兒其實很孝順,她並不是針對我,她隻是考慮你和家族的聲譽,不希望她敬重的父親在晚年被人指指點點,你該覺得欣慰。”


  薛榮耀臉上沒有表情,“我去給你放洗澡水,鋪一塊毯子,傭人做我不放心,別滑倒你。”他說著話鬆開我手臂直奔二樓,等他身影消失在走廊薛朝瑰咬牙切齒警告我不要貓哭耗子假慈悲,裝什麽大仁大義。


  我冷冷一笑,“今晚你爸爸已經很反感你,我也懶得幫你說話,但我不得不這麽做,這是為我自己,你以為我為你?”


  我說完讓薑嬸送客,薛朝瑰非常氣憤說我的家為什麽你讓我走我就要走。


  我邁上兩級台階,注視著二樓天花板上輕輕搖晃的吊燈,“你留下給你爸爸添堵嗎?他正在氣頭上,你不如過兩天等他消了氣,再來哄一哄他盡孝心,別讓他明兒早上起來還能看見你,這口氣會發酵更大。”


  薑嬸走到薛朝瑰身後,低著頭小心翼翼說,“小姐,您還是先回去吧,您今天吵得這麽厲害,老爺恐怕心裏有疙瘩,任小姐在場,您怎麽能如此強勢,不給老爺留麵子呢。少爺有資格這麽質問,您沒有。少爺是兒,是老爺的根,他犯脾氣老爺容,您犯脾氣隻能讓老爺氣。”


  薛朝瑰一把推開薑嬸,她伸手指了指我,如同帶著一陣颶風,轉身走出了大門。


  我站在二樓看她怒氣衝衝離開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聲。


  我洗了澡坐在陽台上看月亮,章晉一晚上給我打了三十多個電話,我一個也沒有接,我猜他應該回了別墅,聽保姆提起我住進薛宅,想要了解怎麽回事,他又不好貿然登門見我,畢竟我和嚴汝筠的關係很微妙,薛宅是他嶽丈家,總要顧及著幾分。


  崔阿姨做了水果撈送到我房間,走廊上除她之外還有腳步聲,我轉身想看是誰的時候,門已經關合住。她把東西撂在桌上,“任小姐,這個時辰您要休息了,安神湯喝了很久,再不入眠就要失效。”


  我說不礙事,根本也不會有效。


  她詫異說這是按照您交待廚房的藥方熬得,您之前不是常喝嗎。


  我指了指露台上一個破了的瓦罐,她走過去看了一眼,發現裏麵正是我的安神湯,她麵無表情直起腰,“任小姐這是害怕。”


  “防人之心不可無。”


  她說老爺對您的疼惜宅子一眾人看得清清楚楚,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不是前幾天剛有過嗎。”


  她說以後想必不會了,您住薛宅,那些對您不軌的人已經無法再接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薛宅表麵上的意外不會有,可那些下三濫的招數我更要留意。”


  她笑了聲沒說話,拿起瓦罐倒入浴室內的水池,她出來讓我吃了水果早休息,她走到門口我問她是不是以後真的風平浪靜。


  她說任小姐聰慧,您小心謹慎怎麽還會有風浪興起。


  我盯著傾瀉流淌於地板上的月光,叉了一顆櫻桃放入口中,“我諒你們也不敢,薛朝瑰以後再不收斂,我就有本事鼓動你們老爺和她斷絕父女關係。到時她隻能牢牢抓住嚴汝筠,不然就是一條喪家之犬。”


  她聽我的話毫無反應,沉默走出房間,我閉上眼眯著,忽然露台上拂過一陣風,隔壁窗子在這時響了一聲,我立刻睜開眼看,半明半暗的每一處角落都是空空蕩蕩,連一隻鳥兒都沒有。


  手邊紅棗茶已經冷卻,泛著紅褐色的光,皎潔的月色之下,一簇君子蘭開得蒼翠茂盛,上麵沾著幾滴霧氣凝結的露珠,仿佛含羞的綠衣少女。


  我興致勃勃正要伸手去觸摸,旁邊閃過一道人影,眨眼就躥到了我麵前,他逆著月亮和對麵河畔的燈火,我眼前隻是一團黑霧,所有的光都被他遮掩住。


  我驚嚇住,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下意識朝門口大叫,他用掌心捂住我的嘴,側開身體露出一絲光,我借著那絲微弱的光線看清了他的臉,是薛止文。


  他朝我比劃一個噓的手勢,示意我不要喊,我瞪大眼睛再三辨認的確是他,我點點頭,他這才放心鬆開我的唇,薑嬸在這時敲了敲門,“任小姐,剛才是您在叫嗎?”


  我捂著胸口平複了一下,“是我,露台上看見一隻飛蟲,已經把它打死了。”


  她哦了聲,問我要緊嗎,是否需要她進來看看。


  我說不用,讓她早點休息。


  門外腳步聲逐漸遠去,薛止文走進臥房在沙發上坐下,他穿了件深咖色睡袍,難怪黑漆漆的,我還以為是歹人。


  我問他怎麽過來的,他伸手指了指那道矮矮的牆,“我在你旁邊的屋子。”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所問非所答說他渴了。


  我立刻倒了一杯水給他,他喝光後看著我眼神有些複雜,“我很意外。”


  不隻是他意外,所有人都覺得意外,薛榮耀這輩子沒有沾染過風塵,和我那一夜也是悄無聲息,就像一段被歲月掩埋的秘密。


  他在我最無助最倉皇的時候出現,在我最渴望著被一個人珍視和縱容,渴望著有人承諾我那樣久遠的事。


  我接過他手上的空杯子,“大人的事你不懂。”


  他愣了下,大約從沒有人用這樣口氣和他說過話,他反應過來露出兩顆潔白的牙齒笑,“你才是小孩子,我二十一了。”


  “二十一就不是小孩子了嗎?你還上學呢。”


  他不示弱問我多大,我說我不告訴你。


  他白皙的臉孔有些潮紅,“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比我還小。”


  我彎腰伸出手指在他額頭上戳了戳,“小孩子不要這麽嘴硬,我的閱曆啊,你聽都沒聽過。”


  他很生氣將我的手指從他額頭上拂開,他力氣太大,我差點被他推倒,他又立刻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回來,他一時想不到合適的詞和我爭執,整個人都顯得非常有趣。


  他越過我頭頂看到掛在床頭的畫,是他那天在廣場給我做的畫像,我找了一位老畫家著色後表框起來,那個人說作畫的人把我眉眼和氣韻畫得非常傳神,除了功力很深厚,一定也很有感情,我笑著說就是個陌生人,他還說不可能吧,畫畫最講究用情,陌生人畫皮畫不了骨,骨頭畫出來才能有韻味。


  薛止文笑得陽光而憨厚,他很開心問我是不是很喜歡他的畫,我說不喜歡我也不會這樣愛惜。


  他抿唇看我,他眼中是溶溶月色,“沒有人支持我,父親,姐姐,甚至傭人和老師,我也曾經懷疑過,我是不是應該為家族分擔些什麽,但你知道我有多麽厭倦商人間的爭鬥和奸詐嗎?我逼迫自己去麵對,但逼迫的結果是我痛恨這樣的生活。”


  我說我知道。


  他搖頭,“不,你不知道,那種深入骨髓想要逃離的感覺。可能你會覺得多少人想要成為我,卻沒有這樣的機會,而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指給他看外麵的月亮,“它很孤單,世人觀賞它,不理解它,它被星辰孤立,沒有朋友和知己,但它一樣非常皎潔,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它比太陽更溫柔,比星星更明亮,沒有它夜空黯然失色。”


  我笑眯眯看他,“你不就是月亮嗎。”


  薛止文有些難以置信,“我是嗎?”


  我從牆壁扯下一朵假花扔到他身上,“是啊。”


  他抓住那朵花咧開嘴笑,“任熙,遇到你之後,我真的很快樂。有人明白我,是一件太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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