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堵住
嚴汝筠和薛朝瑰回房後,我盤著腿興致勃勃坐在沙發上吃水果,薛榮耀的秘書漏夜從公司趕來送幾份加急文件,似乎是這幾天就要提案到董事會,不能再耽擱的合約。
他捏了捏鼻梁,“今晚又不能睡。”
我瞥了一眼他拿在手上隨意翻閱的紙張,上麵的黑字密密麻麻,每一頁足有幾千字,粗略一覽都覺得腦仁疼,一個字一個字的讀進去簡直要折磨死人。
“價值多少的合約啊。”
薛榮耀從抽屜裏取出眼鏡戴上,他說價值不重要,這些都是老客戶,這麽多年商場相互扶持的情分在,有些經營規模大不如從前,搭上就是賠本生意,可他還是要看在以往的情麵幫襯一把,總不能讓人說是忘恩負義,不念舊情。
如果說這話的是嚴汝筠,或者其他任何我熟悉也了解我的人,我一定會冷笑讓他省省吧,弱肉強食的世道,哪有慈悲可言,誰有多餘心思管那些自己都吃不飽的廢物蠢貨,憑什麽有些人就能耀武揚威,有些人就隻能剛夠溫飽,誰都是從嬰兒一點點吃米湯喝奶長起來的,歸根究底還是沒出息沒本事沒腦子,活該讓人踩在腳底下半死不活。
這世上並不是所有恩情都能換來知恩圖報,有些也許是恩將仇報。秦彪用十三年信任重用嚴汝筠,幾乎對他毫無保留,卻換回死在他手裏的悲慘下場,雖然他有圖謀,也在搜刮他的籌碼,可嚴汝筠在幫派上得到的一切都是依托秦彪索取來,世俗眼中他也的確配得起忘恩負義。
一隻陷於逆境的雄獅,和一隻戴著溫順波斯貓麵具的猛虎,都是一樣危險的,當它們受仁慈的貴人搭救擺脫泥潭,也是它們露出猙獰獠牙的一刻,養虎為患引狼入室,都是因為一時不忍。
然而現在薛榮耀對我如此百依百順毫不懷疑,都因為他記著我的善良溫順,以為我沒有城府和心計,單純得像一碗清水。他憑借手段在商海浮沉,一麵在漆黑的泥沼中自保,一麵又渴望回歸質樸的生活,他非常不喜歡同樣有手段的女人。
他看不透這麽多年我變了,變得不再是那個隻求一口熱飯一片屋簷遮風擋雨的女人,所以這些心裏話我根本對他說不得。
我捏了一顆櫻桃喂給他,他非常開心,他品嚐之後不住誇讚今天的櫻桃最甜,我用掌心接住他吐出來的核丟進煙灰缸,“幫一幫也好,自己美名遠播,還能多個感激自己的人,誰也不知道以後能走多遠飛過高,朱元璋沒統一明朝之前還當過乞丐呢,我不也是最底層熬出來的嗎,所以吃點小虧是福,老天爺眼又不瞎,會眷顧溫厚的人。”
薛榮耀感慨萬千看著我,“熙熙,你知道這麽多年我為什麽始終放不下你嗎。再次看見你,我什麽都不想顧忌,發自內心渴望和你一起生活,即使身邊所有人都為此口誅筆伐,我也沒有動搖過一星半點。甚至我想你隻要開口,我明天就可以娶你,讓你做我的續弦。就因為你的善良,體貼,懂事和溫柔。這些美好的品質,在你身上像一個魔咒,任何人讀了一次,都不舍得錯過。”
薛榮耀說得誠懇而真摯,聽不出半點虛假,我凝望他柔和的眉眼,忽然覺得心裏揪了一下,不疼不癢,卻也又疼又癢。
我僵硬扯出一絲笑,沒有說什麽。
薛榮耀在客廳專注批閱文件,我安靜陪在他旁邊端茶倒水,他期間沒有抬頭,還以為侍奉的是下人,直到他忽然想起來隨口問了句任小姐休息了嗎。
我撲哧笑,“合著我伺候你這麽半天,你都不知道我是誰呢,這真委屈死人了。”
他一愣,立刻從紙張內抬起頭,他看到我啊呀一聲拍了拍額頭,“你怎麽還不睡,傭人呢。”
“我打發她們上樓休息了,白天兩個太太來,小姐又帶著姑爺回門兒,看把她們忙得腳不沾地,我又沒事做,怎麽,還不願意啊?”
他笑著說當然樂意,簡直求之不得,隻是不舍得我辛苦而已。
我看了眼掛在牆壁上的西洋鍾,打了個哈欠,“快十二點了,我也困了,我讓傭人下來伺候,你不要耽擱太晚。”
我在他肩上披了條薄毯子,抓著扶梯上樓回房,在經過薛朝瑰的房門外,我本能放緩了腳步,裏頭正傳來低低的笑聲,似乎講什麽有趣的事,門被走廊穿堂而過的風刮開一道縫隙,裏頭的人渾然無覺。
嚴汝筠穿著黑色睡袍坐在床上看一本書,薛朝瑰整個人跪在後麵摟著他脖子,巧笑倩顰,昏黃的燈火下,可真是風情萬種。
她嘴巴裏念叨著然後呢,是不是諸葛亮很討厭她?
嚴汝筠說當然不是,諸葛亮非常喜歡他的醜妻,野史歪曲了他的正直,把他說得有些不堪,但他和自己的妻子非常美滿。
“男人愛美色,可醜妻家中寶。”
嚴汝筠嗯了聲,“醜妻家中寶,美妻頸上刀。”
他說完偏頭問薛朝瑰,“你是寶還是刀。”
薛朝瑰剛想說當然是寶,她臉色忽然一變,又羞又氣,嚴汝筠悶笑出來,她握拳在他背上捶打了好幾下,嗔罵他又下套拿自己取樂。
她纏著他鬧了好一陣,他沒法子安靜看書,索性合上放在床頭,自始至終被她吵得倒沒有顯露出絲毫不悅和煩躁,她伏在他肩上問他知不知道貂蟬,他說知道,薛朝瑰又試探著說,“你聽外麵人的傳言了嗎。”
嚴汝筠問她什麽傳言。
“有無事生非的小人,在老鋪那邊的棋攤兒上,帶著三姑六婆和一些下棋打發時間的老頭子喝茶侃大山,拿秦彪和你,還有任熙,比作董卓呂布貂蟬。司機路過替我買烤山芋正好聽見,下去教訓了一頓,可也沒有太大用處,畢竟那些臭雜地,人嘴都太碎太毒了。”
這話很熟悉,嚴汝筠恍惚記得我在牌桌上提過,他說不算無事生非。
薛朝瑰見他表情冷淡,立刻笑著改口,“他們哪兒知道你冒著多大危險才保住了這一方平民不再飽受黑幫壓迫摧殘,這些市儈小民腦子糊塗簡單,就知道一畝三分地的生計,背後編排別人段子消遣,做不了大事的人酸起來可不就是歪曲別人做大事。”
嚴汝筠起身走到陽台上倒水,薛朝瑰望著他背影有些後悔自己太操之過急,她隻想試探他一把,看他對於我忽然出現在薛宅,和她父親這說不清道不明的相處如何看待,如果他生氣憤怒,她就可以推波助瀾,反正我暫時幾個月不會離開,這幾個月對她而言是大好時機,成與敗都在她怎麽運用,她太急著鏟除掉威脅她的勢力,所以顧不得權衡怎麽開口最穩妥,才會弄巧成拙。
她從床鋪跳下來,理了理自己身上裙子,“我先去洗澡,你不要喝太多茶,當心失眠。”
薛朝瑰走進浴室,我盯著被壓出褶皺的床看了看,冷笑一聲從門口離開。我餘光瞥見天台吊杆上掛著幾件睡衣,我站在檻上挑下來,發現摸上去還很潮濕,昨兒下了一場春雨,正好是南省梅子花開的季節,雨水帶一點酸澀,我怕衣服不幹淨又重新浸泡,結果怎麽都幹不了了。
我隻好重新掛回去晾著,轉身奔臥房走,忽然一道身影從左側窗內一閃而過,刮起一陣淩厲倉促的風,我嚇得脊背一僵,大喝了聲是誰!
我背靠牆壁,瞪大眼睛盯著藏匿於燈光陰影處的白紗,那是一片落地紗,被剛才的風掀起,搖搖擺擺拂動,十分妖嬈。在時而落下時而紛飛之間,我看到被擋住了半副身體的嚴汝筠,他目光下視定格在一塊透亮的瓷磚上,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可我很了解他,他這樣倉促出現,勢必不打算讓我痛快進屋。
這樣一幕在我意料之中,從他鬆口要留宿我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和薛榮耀之間的和睦隨著我入住早已打破得幹幹脆脆,根本不可能在他的屋簷下過夜。我這才在樓下故意留了這麽久,想等他睡了再上樓,沒想到他連這一時片刻都不放過。
我不動聲色,麵容一派輕鬆自得,十分鎮定問他是在這裏等誰。
他陰惻惻的臉孔溢出一絲猙獰笑容,“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故作不懂,越過他頭頂望向天台上溶溶月色,“真是良辰美景,清光怡人。嚴先生放著千嬌百媚的太太不顧,你想做什麽,別人怎麽猜得到。”
我說完這句陽奉陰違的話,幹脆利落朝自己房門走去,我握住門把剛推開一條縫隙,人還沒來得及擠入,忽然他從牆角處一躍而起,幾乎以光速衝到我麵前,伸出手臂將我狠狠一扯,我毫無征兆跌入他懷中,驚呼一聲,被他卷著身體衝出窗外,擄到了天台上。
分不清是哪裏刮來的風,把門狠狠一拍,嚴絲合縫的扣上。
這樣果斷瀟灑的身手我甚至不曾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牢牢控製住,猶如一隻待宰羔羊,半點不得掙脫。他精壯挺拔的身體朝我傾覆下來,一片高大寬闊的陰影灑落,我被他圈進在懷中,所有都是手臂。
在剛才的掠奪之中,我腳上鞋子不翼而飛,赤裸的腳底踩在冰涼石灰地上,鑽心的麻疼令我麵色失常。我足足矮了他一頭不止,那樣瘦小纖弱,他居高臨下俯視我,陰森逼人的目光裏仿佛是漫天風雪蕭瑟寒風。
灼烈的煙味,如滾滾濃霧,夾雜著他身上獨特的陽剛氣,映襯著遠處綿延起伏的黛色林蔭,他的味道,風的味道,湖泊的味道,瘋狂灌入我鼻子裏,侵蝕我靈魂與理智,讓我忽然間忘乎所以,停在倉促的時間裏。
他幽深的眼眸似汪洋大海,緊緊吸附穿透著我,他微抿的薄唇忽然張開,噴出一股濃鬱逼人的紅酒味,“任熙,是不是我太過縱容你,讓你以為我不忍,才敢如此堂而皇之背叛我。”
冷。
寒徹心骨的驚慌與恐懼。
所有極致的酷刑都不及這樣一番話,和那樣殺氣騰騰的注視。
背叛兩個字猶如鋒利的刀刃,切割著我的皮囊骨肉,露出白得發紅的骨頭和筋脈,將我的剛強偽裝撕扯得鮮血淋漓幹幹脆脆,我不著痕跡捂住劇烈跳動的心口,他不知是否在寂靜的空氣中聽到我的心跳,眼底原本深沉的寒意更加重了一層,“走我沒有允許的一步棋,做我事先不了解的一件事,都是背叛。你每一招算計都拆了我的部署,你是想讓我領略你有多麽高深卓絕的手腕嗎?”
每一個字都從他緋紅蒼白的唇齒間擠出,“我知道你很聰明,可如果你的聰明不能壓製住我,在我沒有防備時和我打個平手,在我百般謹慎時根本沒有發揮的餘地,證明你的心計還不夠用,那麽最好隱藏得一絲不露,否則它會害了你。因為你並不懂怎樣把控好一個尺度,讓我不發怒,明白嗎。”
他第一次說話這樣直白,我啞口無言,但還是撐著不示弱,告訴他我聽不懂。
他見我不撞南牆不回頭,忽然冷笑一聲伸出手狠狠捏住我下巴,試圖用切膚之痛來逼迫我開口求饒,坦白在他離開東莞這短短兩周發生的一切,可他忘記了,忘記了我是如何冷清倔強的女子,溫柔隻是用來遮蓋我的固執和剛烈,我咬牙不肯開口,他無法再加重力道,因為我下巴上已經劃出兩道深深的紅痕,再用力隻怕會碎裂成兩截。
他看到我眼底猩紅蕩漾的淚光,像一圈圈水紋漣漪,惹得他心口一燙,有些不忍鬆開手,他垂眸注視那兩枚指印,“服軟對你來說很難嗎。”
從他娶了薛朝瑰我就沒有低過頭,更不曾對他笑過,從前的我柔情百轉,猶如一顆糖果,甜美而綿軟,可後來我變成了石頭,又冷又硬。
我下麵半張臉頰根本沒了知覺,壓迫十足的氣息吞沒了我,我感覺到自己陷入一段長長的迷路,前麵是懸崖峭壁,是萬丈深淵,可我不能停下,否則我會在這裏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