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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白首不相離

  黃昏歿了,夜色更深。


  乳白色的月光,從墨藍色天海垂下,似蒼穹內一絲搖晃的流蘇,他踩著皎潔如玉的銀霜,我踩著他欣長挺拔的人影。


  他仿佛從歲月深處走來,沉寂了我半生蒼涼淒苦的時光,他冰涼的指尖,滾燙的掌心似乎冰與火,山與水,握住了我想要掙脫又掙脫不開的手。


  他背後拖著蔓延至這條湖畔盡頭無數旖旎的燈火,光影,喧囂,一盞盞,一麵麵隨風輕顫盛綻,星海月色湖泊,交錯縱橫將他沉入其中。


  濃密錦繡光斕斑駁,令我喘不過氣。


  愛上涼薄的他之後的日子,都像此時的街道,美輪美奐,驚心動魄。


  視線裏是大片盛開在夜幕下的萬壽菊,那樣灼烈明豔的橘紅,撩撥得我心癢難耐,我彎腰摘下一朵,嗅了嗅味道,卻發現花蕊裏爬著一隻小蟲,我手忙腳亂把它甩掉,正驚魂未定,他忽然在我身後開口,“二月開紅梅,你會很喜歡。”


  他頓了頓,“再過三個月梅園會盛開,我帶你去看。如果想要綠梅,我們去最寒冷的北方。”


  他說著話伸出手,握住我蜷縮的指尖輕輕翻轉,下一刻菊花倉促落入他掌心,他眉眼含笑逼近我頭頂,在我慌張無措間,為我戴在了長長的頭發中。


  細細的發絲輕輕纏繞,將他手腕勾住,他非常靈巧撥弄開,專注打量了我片刻,有些勉強說,“不醜。”


  我一言不發,陰森寒冷的目光注視他,像看一個仇人,然後將插入發絲的菊花狠狠扯下,扔在腳底,沒有一絲一毫留戀惋惜。


  “我不喜歡菊花,它大多用來祭奠死人。如果某一天你躺在墳墓裏,我會改掉這個毛病,但現在我討厭它。”


  他不曾為我的任性刻薄而惱怒,甚至連一絲薄怒都沒有,他看著被我遺棄在沙土上的萬壽菊,僅僅幾秒鍾遍布灰塵,臉上是波瀾不驚的淡笑,“你倔強生氣的樣子,特別有味道。”


  我想起昨晚他嗜血暴戾的樣子,心悸退後幾步,距離他更遠些。燈海湖的確美得不像人間,花燈裏麵的蠟燭是荷葉心,外麵裹著一層牛郎織女的剪紙,東莞緊挨著江浙一條水路,那裏的刺繡娟紙最出名,農家婦女在碧海相接春花秋月的傍晚,挑一支粗重的扁擔,裏頭蹲著矮矮的竹木簍子,細笸籮編製,不紮手又很滑膩,蹲坐在湖畔或者田野裏,迎著風和落日,納底描摹,編筐采花,等著莊稼地裏滿頭大汗的男人歸家。


  那樣的生活清苦貧寒,可人心簡單。


  我也從那時候熬過來,當時恨不得飛出來,飛到更好的地方過更好的生活,擺脫那片貧瘠的水鄉,破落的磚瓦房。


  我想回去嗎。


  我不想,我懷念那樣的時光,但我也痛恨那樣的時光。


  我知道總要舍棄,才能得到。


  總不會什麽都滿意。


  我仰頭看被燈串籠罩的樹,這個時節的菊花太明豔,人們遺忘了開得素淨的桂花,我舉起手臂想要摘下一朵,但怎麽都勾不著,掂起腳還差了一截,我固執蹦跳起來,一下又一下,幾次握住枝椏險些抓下來兩朵,身體又不受控製極速墜落下去,半分鍾不到臉頰就浮了一層淺淺的濕汗。


  我急得麵紅耳赤,嚴汝筠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繞到我身後,我竟然不曾察覺,他一言不發忽然將我攔腰抱住,我在霎那間毫無征兆升高了半米多,這突如其來的跌宕嚇得我麵容蒼白,全身僵住一動不敢動,眼前每一枝蔥白的桂花都唾手可得,但我又不敢伸手采摘,他噴灑出的濕熱呼吸濺落在我脖頸,順著皮膚落入衣服蓋住的脊背,就像歡愛時那樣,我禁不住一陣陣顫栗。


  我臀部貼著他精壯的胸膛,他體溫燙得我腦子空白,反應過來後我尖叫著讓他放我下來。


  他身姿高大又魁梧,抱著我不費一絲力氣,他衝著一支開得最好的桂花揚了揚下巴,“摘那一支。”


  我眉團緊蹙,並沒有聽從他建議,而是一張冷麵伸向另外一枝,他沉吟片刻忽然悶笑出來,“怎麽這麽重。”


  “說誰呢。”


  我折斷一支本就光禿禿的枝椏,惡狠狠砸向他頭頂。


  他將我放下來,我提著一支好長好長的花串,看他站在風聲與火海中撣了撣襯衣夾出的褶皺,霧氣氤氳了他的臉,變得格外模糊朦朧。


  我垂下眼眸晃了晃花串,“這地方你來過嗎。”


  他嗯了聲,“路過一次,正好是非常熱鬧的時候。”


  “沒帶著哪個紅顏知己來賞花泛湖嗎。”


  他挑了挑眉梢,“有些醋意。”


  我嗤笑一聲,“醋意是給心愛的男人,不是隨意就給出。”


  他臉上的溫和柔情逐漸加深,似笑非笑說,“不是我嗎。”


  “是你什麽?昨晚你不是已經用實際行動教給我,毀掉與放過在你一念之間,醋太髒,萬一潑過去你不痛快,我收不回來。”


  他單手插在口袋裏,語氣很慵懶,“這是你得到的教訓。”


  “都說嚴先生殺人不眨眼,冷血殘忍,我之前見過你對別人不留情,沒想到也輪到我頭上。”


  “如果你聽話,昨晚的事不會再發生。”


  他此時的麵孔被火光映照得緋紅,堅毅輪廓竟透出隱隱的柔和,他擺弄著掛在樹梢一枚小小的彩燈,他修長的手臂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那隻燈泡握住,不用像我那樣百般蹦跳仍舊一無所獲,還要借助他的幫忙才能摘下一枝花。


  他在我注視下忽然騰空而起,矯健挺拔的身子引來不遠處恰好經過的兩名女人尖叫和驚呼,她們捂著嘴羞紅了臉,似乎深陷於他瀟灑的一躍中,他握住垂擺的燈繩,從枝椏間拉下,燈似乎很燙手,灼得他掌心通紅,烙印下淺淺的紋路。


  他盯著閃爍的光影,“你有沒有發現它很像什麽。”


  那燈火是虛無的,如同融於空氣中奶白色的月光,但它很固執,渴望衝破人類所給予的枷鎖束縛,他笑著說,“這枚紫色的燈,很像你現在的模樣,偏執冷酷的姿態,讓我非常想要毀掉。”


  我微微怔住,根本不為所動,我知道他有資本和能力毀掉一個人,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權貴名流,他想要弄死這個人,這個人一定活不過明晚。


  但我清楚他不會毀掉我,即使他再痛恨發指我的囂張和不受控製,他也不會殺掉他孩子真正的母親。


  他有一萬個理由和機會毀滅我,他忍心早就做了,他沒有做就永遠不會。


  “你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我除了聽天由命,還能怎樣。”


  我轉過身望向近在咫尺的河畔,剛才還擁擠的人潮散去了許多,河麵飄蕩的水燈熄滅了八九成,隻還有寥寥無幾的幾盞亮著,可也不會多長久。


  嚴汝筠彎下腰把拎在手上的藍燈投放入湖泊,這樣的顏色很少,在一群黃紅的燈中格外奪目,他輕輕旋轉了幾下,給足它飄遠的力氣,便鬆開了手。


  他深邃的眼眸內盛下了這條長長的湖,狹窄的街,浩瀚的蒼穹,起伏的山林,和一片深秋的江楓漁火,姑蘇城外。


  “你知道我於心不忍,所以才這樣肆無忌憚。”


  我沒有聽進去他在說什麽,我透過一片璀璨奪目的光束,失神注視著那盞藍燈上的字,我買的時候沒有留意看,此時湖心飄蕩著那麽多盞燈,每一盞上的字,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沒有,沒有這樣令人心碎,令人發燙。


  最情深不過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唯獨它藍藍的紙上,寫著白首不相離。


  飄飄蕩蕩,我看它飄飄蕩蕩,是否到得了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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