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盡頭

  那盞燈曆經波折最終飄到了對岸,在霧氣昭昭之中,停泊在一處長滿水草的石子旁。


  石子鋪了深深的軟軟的月光,岸上沒有散去的人指著水燈驚呼,驚訝怎麽會飄得那麽遠,蠟燭熬了這麽久還遲遲不熄滅。


  藍色的紙在月色下清幽無比,燈底的湖麵散開一圈圈漣漪,漣漪裏裹著魚,裹著波光粼粼,將燈托起很高,又搖搖晃晃墜落。


  一名十五六歲的姑娘走過來扯了扯我裙擺,“姐姐,那盞燈是你放下水的嗎。”


  我笑著搖頭。


  她怯生生看了一眼站在我旁邊的嚴汝筠,“是這個哥哥嗎?”


  我說是。


  她很開心拍手,“燈如果不熄滅,許下的願望一定會成真,姐姐你許願了嗎?”


  我忽然想起我忘記了,那名老者也說要許個願,燈才沒有白白放下去,可嚴汝筠推燈入水時並沒有告訴我,等到我發現燈已經飄出了很遠,再拿回都來不及。


  我說我沒有許願,不過也沒有什麽願望需要一盞燈來為我達成,它沒有那個能力和法術,隻能依靠我自己。


  她聽不懂我的話,她指給我看站在岸下一塊草坪裏瘦瘦高高的男孩,她臉上布滿快樂和一絲遺憾,“我們許了,可惜燈在一半就熄滅了,如果能像你的飄出那麽遠,那該多好。”


  我問她許了什麽,她很羞澀說想要長長久久,想要長大後還在一起,不分離。


  真是美好又純粹的願望,這麽多年都沒聽過如此天真的話了。


  誰都會想,我也想。


  可想和做是兩碼事,多少人想了,卻走得很偏。


  我指著自己那盞水燈,“我把它送給你,你們不就可以長長久久了嗎。”


  她眼睛亮晶晶眨了幾下,“你送給我,那你不要嗎?”


  我說我不相信這個,與其不相信浪費掉,不如給相信的人,它還有點價值。


  “可是這樣還靈驗嗎?”


  “當然靈驗,我說的時候河神與佛祖都聽到了,燈也聽到了。”


  她笑彎了眼睛,接連謝了我很多聲,然後衝向那個等待她的男孩,兩個人跑到河對岸,撿起那隻燈朝我揮舞手臂,我注視他們歡喜滿足的臉孔,覺得心裏暖暖的,又癢癢的。


  無邪純真是一件多麽美好的品德,它能夠存在的時間很短暫,也許半點坎坷就可以把它吞噬毀滅掉,也許根本不需要任何打擊,時間就足以瓦解一切。


  一陣忽然刮過的風吹滅了湖麵上所有燈火,眼前的長街淪為慘淡陰暗的廢墟一般,人群是此起彼伏的歎息唏噓。


  時辰到了,這麵燈海湖沒有了它的生氣。


  變成落魄頹敗的樣子。


  我透過遮擋在眼前的頭發縫隙看見那個女孩提走了藍燈,裏麵的蠟燭還燃燒著,沒有被剛才的狂風肆虐而侵蝕,是今晚成千上百盞燈火唯一的幸存,火苗沒入濃濃夜色,隻剩下小小的一個點。


  我喊了聲嚴先生,他淡淡嗯。


  “那燈是你放下去的,你許願了嗎。”


  “沒有。”


  我問他是不是也不相信。


  他說他沒有願望,他隻有目的,可目的不會被區區一盞燈左右,這都是騙小孩子和女人的。


  “那你還帶我來?”


  他笑著說你不就是女人嗎,女人不都願意相信這些神乎其神的事。


  我撥弄開臉上飛舞粘住的頭發,“可女人和女人不一樣,有些女人生下來就被置於保護,嬌弱溫和不諳世事,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沒有經曆過,她當然願意相信一切,她眼底和心裏裝著的都是陽光。而我是另一種女人,黑暗滄桑,與其帶我到這裏,不如直接送我去珠寶城。”


  他恍然悶笑,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他分明從我眼中看到了對這一晚的驚喜,但說出來又是另一番滋味,他伸出手握住我指尖,“燈上寫的一句詩,很美好。”


  我張了張嘴,本想問他是因為看清了那句詩才為我買下嗎,但這幾個字在嘴邊輾轉了幾個來回,我還是沒有問出口。


  他牽著我邁下堤岸,走向等候很久的車,我靠在窗子上望著不斷後退的夜景,燈火闌珊的東莞,很涼很涼。


  這是一座沒有夢想會死去,有夢想也會死去的城市。


  死在灼烈的燈光中,死在摩天大樓下,死在人潮人海的街巷,死在車流不息的路口。


  倒退,前進,定格。


  痛哭,微笑,無聲。


  所有的情緒,都似乎差了那麽一點,到不了極致,也突破不了底線,就這麽半死不活的堅持著,也不知道為了什麽。


  我忽然很想念那一群闖天下的姑娘,為了一個客人爭執得頭破血流,踩著很高的尖頭鞋,描摹著精致甚至過分濃烈的妝容,像暗夜的精靈,更像暗夜的冤魂。


  她們長著一雙讓世界心痛的眼睛。


  能看到所有不公,漆黑與哀愁。


  從良的姑娘隱姓埋名,仿佛對不起整個宇宙,生怕被認出來活得膽顫心驚。可還有太多死了,連膽顫心驚的機會都沒有,死不瞑目。彌留之際眼睛裏淌出渾濁的淚水,她們渴望得到救贖,在每一個深夜,每一個黃昏。


  然而那些西裝革履的男人前赴後繼將她們推向更深的火坑,燒成灰燼,屍骨無存。


  她們隻能墮入地獄,在油鍋內重生,我從不相信我們這樣的女人死後會上天堂。


  天堂哪裏容得下藏汙納垢的風月歡場,哪裏容得下一枝被人厭棄驅逐的殘花敗柳。


  嚴汝筠在我靠著玻璃即將昏睡過去時,攬住了我肩膀,將我攏向他懷中。那樣一股濃烈的酒味和煙氣使我陡然清醒過來,眼底的迷蒙褪去,我仰麵問他快到了嗎。


  他笑著說沒有,永遠也到不了。


  我愣了愣,問他什麽。


  “這條路。”


  窗外灌入進來的風,將司機吹得眯起眼睛,我透過毫無阻礙的窗發現前麵的路被霧氣掩蓋,像一場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


  “路沒有盡頭嗎。”


  他說沒有。


  “怎麽可能,哪有沒盡頭的路,那不是要一直走下去。”


  他低下頭,唇貼著我額頭,“不想一直走下去嗎。”


  我抬起眼眸,凝視他下巴滋長出的一層淺淺胡茬,十分冷淡回應,“你這條路上,又不是隻有我。我不想走。”


  我忽然想到一個詞,我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他低低悶笑出來,抱著我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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