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我將心恕交給薑嬸抱去嬰兒房,讓她拿一瓶紅酒到房間。
她聽到我要酒,問我給誰喝,我說當然是我自己。
她很驚訝說,“任小姐不知道坐月子期間是不能飲酒吸煙吃生冷食物嗎?您生產還不到半個月,喝酒傷身體,等到以後再想要孩子,就要費些周折調養了,這實在不劃算。”
“我喝了能睡著,紅酒安神,我少喝點。”
我說完將陽台上合攏的窗紗拉開,盯著對麵湖泊多出的幾盞飄蕩的魚燈,我記得我走時候還沒有,入夜湖麵黑漆漆的,兩旁的路燈照不到湖心,隻能偶爾有月色灑下才看得到金魚和鵝卵。
而此時湖麵與岸邊的一切事物都照得清清楚楚,而且五彩斑斕,我指了指其中一盞不斷飄動的燈,“那是什麽?”
薑嬸說物業投遞進去的,為了讓住戶夜間觀賞,有幾條體型大些的金魚腮部植入了彩燈,夜晚遊擺時就會很好看,多了那幾盞燈,湖邊散步的人的確越來越多了。
她問我要不要稍後吃了晚餐和老爺下去逛逛,近景更加漂亮。
我推開窗子,那幾盞飄蕩的燈立刻搖曳得更加清晰,“人為了一己私欲,就這樣殘害其他生靈,穿過皮肉那一刻,魚有多疼,他們有問過金魚的感受嗎。”
薑嬸一愣,“任小姐說…誰的感受?”
我定定看著墨黑色的湖泊,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隻是生來就被劃分了高低貴賤,有些生物注定要成為人的口中餐,它們沒有選擇和擺脫的權力。
所有的悲憤眼淚和逃避,在人類的窮追不舍下都顯得那麽蒼白。
豢養在金絲籠中的雀鳥黃鸝,被禁錮在池水中供人賞玩的魚燈,不論它們是否向往自由厭棄束縛,人終歸是不了解它們的,隻一味發泄著自己的貪婪和需求。
一潭池水就像高官商賈,鵝卵金魚,水草珊瑚都是被包養的情婦被踐踏的殘花,它們有些是自願生長在水中,從生到死貪慕著如此虛榮和安逸我,而有些是被強製投入進去,頑強抗爭過狠狠失敗。可在所有人眼中,它們沒有任何不同,都是屈服於金錢權勢蹄鐵下的傀儡和玩物。
毫無尊嚴,毫無底線,毫無顏麵。
世人說鯉魚非池中物,它在最幹渴時跳入池水,依托著水和氧氣讓自己成活,可當它不再幹渴,它就不再滿足於池水。
我任熙就是一條鯉魚,我絕不做被穿腮的俘虜。
“明天找物業,就說我把這些魚都買下來,讓他們把腮骨裏的燈線挑開,以後也不許穿。”
薑嬸很不解問我為什麽這樣,所有人看到都不當回事,幾條魚而已,又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
“它活著就是一條性命,人分三六九等,坐在豪車中的老板和流浪街頭的乞丐得到的目光天差地別,可魚又不會說話,又沒有地位,它招誰惹誰。有本事去禍害人,禍害毫無反抗能力的魚幹什麽。”
薑嬸不以為意,“不論什麽出現在這個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金魚使命就是供人把玩觀賞,當一隻討好的寵物。老爺為了討您高興不也養了幾條在魚缸,這沒有什麽,人是天地間主宰,隻要人喜歡的想要的,不都可以到手嗎。”
“魚養在缸裏,喂它吃食,給它氧氣,是讓它生存,可魚不該承受穿腮的痛苦,它的使命裏有做魚燈一項嗎?”
薑嬸茫然看著我,她不知道我怎麽忽然為了幾條魚這樣感傷,好像穿了我的腮的一樣,她不敢吭聲,抱著已經醒來的心恕在門口站著,心恕似乎餓了,皺著眉頭啼哭了兩聲,她趕緊抱著去喂奶。
薛榮耀在書房裏掛斷那通電話後不知道發生什麽,並沒有下樓用餐,而是坐在椅子上吸煙,似乎遇到了極其棘手的事。
他不下去我為了圖清靜讓傭人把粥菜挑揀一些給我送到房間吃,避免和薛朝瑰同桌鬧出更大矛盾,薛止文也是在房間吃,偌大餐廳就她自己一個人,看著一桌子殘羹冷炙毫無胃口,她非常不滿質問傭人怎麽都不下來,而且為什麽又涼了。
傭人說第二次熱熟後擺在桌上等老爺和任小姐等了太久,如果再熱一次就沒了味道。
薛朝瑰狠狠摔碎一隻瓷碗,她麵目猙獰說,“父親不下來是忙工作,她不下來是忙什麽?真拿自己當女主人了,這不還沒過門嗎,倒是挺會擺譜的,架子端得比正兒八經的太太還大。再說她忙什麽啊,忙著奶孩子嗎?”
傭人說二小姐剛才哭鬧了一會兒,大約因為這個任小姐才脫不開身。
“二小姐?”
薛朝瑰聽到傭人對心恕的稱呼,每一根汗毛每一條皺紋都是厭棄和可笑,“哪來的二小姐。我怎麽不知道我母親竟然複生了,還為我生了個妹妹?”
傭人支支吾吾辯解是老爺讓這樣稱呼,說這是應該給任小姐的。
薛朝瑰手指在菜盤邊緣輕輕摩挲著,“她是對薛家做了什麽大貢獻,有什麽好應該,我隻知道薛家隻有一個女主人,就是我亡故多年的母親,至於其他的稱呼,等真到了落實那一天再改口不遲,現在亂叫隻會貽笑大方,讓別人以為薛家毫無家規和章法。一個小嬰兒還巴巴的成了二小姐,我父親腦子糊塗什麽鍋都背,你們平時最好勸著點,真等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進了門,你們也沒有好日子過,惡毒女人對誰都是一樣心歹。”
她說完斜眼掃向二樓,“心恕哭鬧她有什麽法子,她不是沒奶嗎,怎麽催下來了?她之前那些不檢點的事,奶能喝嗎?還是別喂了,萬一喂出什麽病傳出去又是一記醜聞。”
嚴汝筠不在,薛榮耀隔著一層樓又聽不到她說什麽,於是薛朝瑰毫不收斂的挖苦潑髒我,傭人聽出她的怒氣,又不敢幫腔得罪我,隻好低著頭一聲不吭。
薑嬸喂了心恕後到餐廳為我取了一瓶紅酒,她拿上來叮囑我少飲一些,我問他走廊剛才怎麽那麽吵,她說老爺公司部下到書房來議事。
我看了眼掛在牆壁上的西洋鍾,“都這麽晚了,還要議事?”
“任小姐還不知道吧,省裏派下來幾個公職部門,對東莞官商兩路要徹底肅查,已經鬧得人心惶惶。”
我滿不在乎笑,“這些部門下來公幹,從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所謂官場百態,就是敲鑼打鼓喊著要肅清稽查,可真查出來的都是可有可無的小蝦米,真正的大魚照樣漏網,生活悠閑安逸,替罪的受氣包就是小部下,不頂這個罪也不行,被上麵解決總比在仕途上任人宰殺好過得多。”
“任小姐錯了,這次和以往都不一樣,之前那些肅查的確是光打雷不下雨,迫於上麵盯著的壓力,勉強擠出點雨砸在那些蝦兵蟹將身上,真正大人物保護傘下安然無恙,片點不沾身。咱們老爺就是一層層的傘支在頭頂,根本不往心裏去。但這次您瞧瞧,老爺不也在想對策嗎,可見是來勢洶洶,真要變天了。”
我拿工具啟開瓶塞低頭嗅了嗅酒香,薛榮耀珍藏的酒都是市麵上少見的珍品,我不怎麽會嚐,但味道醇不醇聞一下也能對比出來。
我漫不經心說,“要查也是先查當官兒的,他們首當其衝,真有內幕性質比商人惡劣多了,老爺不是做正經生意的嗎,也就是稅上麵偷工減料,真漏了補上就得了,有不了大麻煩。”
薑嬸說哪有那麽簡單,仕途上烏煙瘴氣都是商場給慣出來的,商人最有錢,那些中飽私囊的公仆都是從商人身上刮,老百姓口袋裏才揣著幾個子兒。人胃口大才能吞得多,這就好比寺廟裏的佛,如來比羅漢拿到的香火錢多了幾倍不止,它法術強啊,於是商人千方百計要供一尊最大的佛,小佛看大佛吃得開,就削尖了腦袋當大佛,怎麽當啊,自然是喝血吃肉把自己揣得膨脹。佛大本事大,自己吃得飽基礎上再保佑供奉自己的人萬事亨通,商人如果想賺快錢就看是否黑心了,如此周而複始,最後養肥的是上層名流。上麵這一次下來就為了一網打盡,哪條路上的都跑不了。
這麽看這一次的確是趕上了難得一遇的龍卷風。
我下意識想到沈燭塵,現在上麵負責公安一塊的最高職位就是他,東莞有名望勢力隻手遮天的人應接不暇,如果崇爾榮耀都攪入其中,為了能夠最穩妥鎮壓深入,沈燭塵勢必要親自出麵,其他下屬沒有他那麽大的麵子那麽高的品階,官場高出一丁點就是壓死底下人的分量。
薑嬸給我鋪好了床鋪又點了一根安神香,她從房間離開後,我坐在陽台椅子上自斟自飲,湖麵刮來的風有些潮濕和腥氣,撲朔在臉上說不出的一股味道,我就著那樣詭異的空氣喝了一大口酒,幾乎吞掉多半杯,酒入喉嚨,眼前忽然蒙上一層白霧。
記得當外圍那幾年,什麽酒都喝了,白的紅的,洋的啤的,辣得眼睛流淚,苦得嘴唇發澀,有的自己認命幹,有的被扯著頭發捏著下巴往肚子裏灌,不肯就挨打,就沒活兒幹,就距離自己擺脫貧窮的誌向遠了一步,所以咬牙也熬,忍,等,一天天過得很難。
那時候喝多了最常做的事就是躲到衛生間趴在水池或者馬桶裏哭,看著那些被父母男人寵在掌心,這輩子都沒經曆過風雨的女人,心裏又酸又苦又恨,動過無數次還不如死了的念頭,可真摸起一把刀,又實在不甘心。
不是怕,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為什麽要死。
憑什麽上蒼對待人投生的不公,就隻能用死來抗議,有用嗎?銜著金鑰匙出生的人,一樣風光不可一世,而叼著窩窩頭落地的人,這輩子都在底層苟延殘喘。
所以根本沒有比活著更慘的處境,活著都能咬牙熬,何必死了來結束。
咬牙切齒盯著皮膚上被男人咬出的牙印,發誓早晚有一天翻身,踩在所有欺淩自己的人頭上,讓他們回憶起當初的盛勢,再跪下朝我卑躬屈膝。
我偏要看看現實給的打擊還能黑暗到何種地步。
此時我坐在陽台上,看著這片金子一般的別墅區,我終於也踩著這樣的土地,過起我曾羨慕到骨子裏的人生。
終於不再是躲在暗處眼紅,而是成為讓別人眼紅的人。
不愁吃穿,想要買的東西不再糾結於價格,錢比頭發絲還多,珠寶堆積如山戴都懶得戴,任他如何叱吒風雲,照樣在我麵前要恭敬稱一聲任小姐。
可手裏端著的是什麽,怎麽這輩子喝了那麽多酒,這一次卻最苦辣,烈到喉嚨發痛。
不該是甜的嗎。
哪怕一抔屎,在金錢權勢的腐蝕下不也應該變成香的嗎。
我又倒了一杯,品嚐後發現還是苦,我將整整一瓶酒都流出窗外,聽著淅淅瀝瀝滴滴答答的聲音,仿佛下了雨,一場有些哀怨淒涼的秋雨。
女人可以貪圖男人的錢財,家世,權勢甚至才華,這些隻要不泯滅,都足夠讓女人甘願和他過一世生,而且過得很好,很平和。
唯獨不能貪圖男人的寵愛,深情,嗬護。這是傻女人才有的心態,注定早晚要栽在這樣的天真裏。
一旦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男人不給了,給得厭倦了,一絲不剩全部收回得徹底,轉移到另一個女子身上,便會崩潰絕望生無可戀萬念俱灰,直至一無所有,瞬間滄桑成老嫗。
所以女人要嫁給勢力和物質,嫁給名分,嫁給婚姻,嫁給安穩保障,當然有愛情更好,但不能隻嫁給愛情,隻貪圖一時情欲的享受,因為人生最不值錢就是風花雪月,是捉摸不定的男人心腸,愛情換不來溫飽與舒適,它隻能填充人的靈魂與感性,可滿足不了人的理智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