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別來無恙
沈燭塵來的路上仔細了解了事情經過,他驚訝於何坤事情做得悄無聲息,連自己都不知情,卻拿到了傳喚證,他親自調教出的手下抓了最危險的人物,誰都會認為是他的授意,更會把這筆賬算在他頭上,可他根本沒有做。
何坤這一步棋走得相當於引火自焚。
“誰給你簽署的。”
一名辦事員小聲嘀咕是何處自己簽的,事出無奈,幾個上級都聯絡不到,他也是沒了法子。
沈燭塵將帽子狠狠一揮,“傳喚證必須由檢察長親自簽署才生效,否則我們無法對嚴汝筠實行強製談話,他是什麽身份,什麽勢力,普通百姓還要按照規章製度來。你這是瀆職,非常嚴重的瀆職!你有幾個膽子玩兒風險,上麵怪罪下來誰保你?何況一旦他抓住不放,你知道你給部門闖了多大的禍嗎?你根本沒有權力要求滯留他。”
何坤不服氣,“可他沒有反抗掙紮,他非常順從跟來了,這明顯是心虛嗎!他不心虛,他問心無愧,他該是這個反應嗎?他也在和我們試探,玩兒花活!沈廳長,換做你我被人冤枉了,是不是會大發雷霆,將對方驅逐出自己的地盤?”
沈燭塵清俊的麵容因為憤怒而變得鐵青,“為什麽驅逐,千載難逢的機會送上門他能不要嗎?他會心虛?你在他臉上能看到一丁點心虛和波動,我十幾年就算白和他共事。我把這身警服脫下來給你穿!”
沈燭塵的確握著可以要求上級下指示徹查嚴汝筠的證據,不論是口供還是筆錄都有很大價值,但是沈燭塵再三掂量,這東西能不留後患的扳倒他嗎。
他沒有把握。
嚴汝筠做事滴水不漏,他現在又是薛家女婿,在江湖也有極大勢力,這不是單純對一個人的肅查,根本上關係了很多領域,很多棘手的阻礙。
他也忌憚嚴汝筠。
沈燭塵很清楚上麵視他的功勳聲譽及智謀為眼中釘,恨不得拔掉,可為什麽沒有人出頭?都在互相推脫,誰也不主動出手,因為仕途的盤根錯節。
上麵利用他做一把鋒利的鐮刀,讓他割斷和嚴汝筠有關的每一脈,容易嗎?
太難了。
比在秦彪身邊臥底還難,秦彪的段位和嚴汝筠絕不是一個檔次。
秦彪精通江湖事,是混社會的老油條,官場商場他不行,如果他行,他會如此重用嚴汝筠嗎,任何人對另外一個人的重用,都是因為自己不存在對方具備的某些優勢和能力,而一個人之所以視另一個人為敵人,也是這個道理。
威脅到了利益,才會成為敵人,能夠威脅到利益的人,絕非等閑之輩。
沈燭塵盯著審訊室緊閉的門,“他非常清楚你違反了規定,檢察長在這件事上很逃避,他不願與嚴汝筠爆發衝突,你怎麽敢擅自做主,把這樣一顆炸彈綁在這裏。他為什麽會跟你走,因為他故意跳入這個坑中,以此反將我一軍,他把這個賬算在我頭上,我和你都是瀆職,要吃處分的,明白了嗎?”
何坤實在沒想到嚴汝筠有這麽大的膽量,他明明觸犯了底線,可他竟然還敢利用這點底線去反咬別人,換做任何人都會千方百計逃避這裏,或者腿軟,流汗,顫抖,痛哭。唯有他,在邁入這扇象征莊嚴肅穆的大門時,那般淡然,平靜,無畏。
沈燭塵扶住門把沉吟了片刻,將審訊室的門推開,記錄員看到他進來,立刻從椅子上起身,喊了聲頭兒,閉目養神的嚴汝筠聽到這一聲立刻睜開眼睛露出一絲笑,“沈廳長,別來無恙。”
沈燭塵吩咐審訊室內的人全部出去,隻剩下他們兩個,他走到飲水機前,接了一杯熱水,他在接水的過程中說,“知道為什麽把你請來嗎。”
嚴汝筠非常清楚沈燭塵要來顛倒黑白做一番慷慨激昂的詭辯論保住自己莽撞的下屬,也保住自己不受牽連了。
他笑著伸手示意,“洗耳恭聽,願聞其詳。”
“因為大局,世道,傳言。你在商場,仕途不了解,我卻身臨其境,這個圈子已經亂了,白天到各個機關走廊繞一圈,隔著門玻璃往裏麵看,大多數都沒有了工作的熱情,如果不講究證據就可以直接出手,現在市局已經人滿為患,憑我的直覺,那些一愁莫展的,枯黃消瘦的,無精打采的,全都有問題。”
嚴汝筠笑說,“但你不能抓。這個領域,直覺是最滑稽最荒謬的。證據都可以作假,何況直覺。”
“所以我隻能敲山震虎,用傳言擊敗攻破他們的防線,如果有一個肯主動來繳械,就會帶動一大批。嚴老板,你是我曾經的老同僚,這個犧牲,你不至於要怪罪吧。”
好一出金蟬脫殼偷梁換柱,沈燭塵的詭辯本領又長進不少。
嚴汝筠笑而不語,沈燭塵從飲水機前直起腰,換了涼水口繼續擠壓。
“嚴老板,其實我非常欽佩你,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的遠見是我自愧不如的。當初你做了一個最好的選擇,從最風光最耀眼的時候不為金錢地位所動退出官場,不曾貪圖一時權勢和高位,從而避免把自己逼入進退兩難的死角。我現在已經是騎虎難下,多少眼睛盯在我一人身上,省內,甚至最上頭的班子,都在等我交出一份答卷。我交得出嗎?一旦交了,我要得罪多少同僚,從此以後,我,我沈燭塵,不要妄想在這個圈子有任何幫手,都是我的敵人。一旦我有絲毫疏忽,落井下石的人就能砸死我,唾沫淹死我,眼神刮死我,曾經賞識我力保我的領導,也會迫於輿論壓力,大家的非議和排擠,對我疏遠冷淡,你說,我在仕途上的日子會好過嗎。”
他將手裏端著的茶水放在嚴汝筠麵前,“你想問明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為什麽還要做。因為我沒有辦法,我的職位注定我必須承上啟下,部署下級,上達天聽,要成為上麵掌控壓製基層的開路先鋒,馬前卒,甚至一個替罪羊。”
沈燭塵脫掉身上警服,露出裏麵的白色襯衣,他隨意坐在桌上,從口袋裏摸出煙盒,他示意嚴汝筠,後者搖頭拒絕,他叼了一顆咬在牙齒間,用打火機點燃,瘋狂燃燒起來的火苗躥出半米高,幾乎要觸及他的眉毛,把草原燎成荒郊。
沈燭塵不慌不忙,狠狠吸了一口,嚴汝筠看著手上杯子,這是一隻陶瓷杯,黑色的陶瓷,非常隔溫,他握住很久仍感覺不到熱度,可杯口的白霧卻冒得異常洶湧。
“仕途角鬥本身就是一場泥石流,眨眼吞沒多少人,沒有被掩蓋的不僅活了下來,還少了許多競爭對手,所以每一個確定自己不會被殃及搞死的人都盼著來一場泥石流,越大越好,越大越意味著死亡的人多,自己脫穎而出的機會越多。”
沈燭塵指縫夾著半截煙蒂,透過徐徐嫋嫋冒起的白霧,凝視自己的指甲,“任何事都是相互的,仕途對別人是泥石流,對自己是一片被繁花綠草覆蓋住的土壤,其中有沼澤,也有真正可以落腳的地方,但在落腳的瞬間,並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失誤跳入沼澤,從而淹沒自己。這樣的道理也適用於商場,黑道,嚴老板,你現在一隻腳已經懸了。”
嚴汝筠臉上綻開非常濃烈有趣的笑容,“是嗎?我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沈廳長如此先見之明。”他伸手指了指沈燭塵,“還說欽佩我,這是折煞我嗎?你的遠慮比我有過之無不及。”
他托著水杯在手心轉了轉,“不管如何,多謝沈廳長提醒,沼澤也分深淺,不一定連頭都埋住,也許隻是髒了腳呢,因為畏懼被埋沒就不敢冒險賭注,這不是男人的行徑。”
沈燭塵眼中閃過一片陰森,“所以嚴老板不顧道德廉恥,禮義王法,走上了這條瘋狂斂財培植勢力的路,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