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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來者不善,嚴汝筠早已心知肚明,但唯獨沒有想到這樣直白幹脆,根本沒有和自己玩兒心眼便和盤托出,何坤立功的渴求非常大,他這份渴求,和沈燭塵是相同的。
他們肩負著要肅清東莞仕途和商場暗箱交易的黑暗顏色,一旦這個顏色不夠深,不夠廣泛,不夠齊全,沈燭塵是第一個要被問責,極有可能威脅到他現在的地位,他擔不起,他也不願承擔,他為什麽要被否決自己的能力呢。他這輩子絞盡腦汁都謀算著升職,升到別人不敢想的位置,他絕不會功虧一簣,何況圍剿嚴汝筠是他計劃了多年的想法,從秦彪還在東莞隻手遮天時,他的想法就萌生並成立了。
人一旦有了狼子野心便無所畏懼近乎瘋狂,嚴汝筠此時非常清楚,自己恐怕逃不過,但他是誰,他有十幾年卓絕出色的反偵察能力,他了解這些人查案的每一步,深知其中很多部署和雷坑是怎樣挖掘,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更加完美的逃脫避開,關鍵在於沈燭塵這個頭號對手到底有幾分本事,嚴汝筠和他共事過很多次,唯獨沒有站在這樣對立麵的位置彼此猜忌纏鬥,他也非常想知道這位沈廳長到底有幾把刷子。
棋逢對手將遇良材,這是一句悲慘逆境中用來寬慰自己的話,但嚴汝筠發自內心想要知道,自己這輩子還會不會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
“嚴老板,您也是這圈子出去的人,應該很清楚,我們如果不曾持有十足把握的證據,絕不會貿然打草驚蛇,這是態度和原則,就憑兩張嘴說幾句要把人請走,能冒這個險嗎?您看我們打交道的都是些什麽人,我們有膽子胡謅——”
何處拖了長音,他從下屬手中接過一張紙,抖了抖遞到嚴汝筠麵前,“我有膽子冤枉嚴老板,這東西拿得來嗎?”
嚴汝筠看到後有一瞬間的驚訝,這是檢察部下達的傳喚證,不到一定程度都不會出示,而一旦出示,任何人沒有拒絕配合的餘地,即使再高的位置,都必須服從。
他實在沒想到何處竟然拿來了這個,這樣好的立功機會,沈燭塵怎麽會放過交給別人來做呢,章晉安插在裏麵的眼線也從沒有透露過一把手要用法來壓製他的消息,這東西來得可真是太突然。
嚴汝筠手指在沙發扶手上有節奏的敲擊著,不慌不忙說,“怎麽,我這是在劫難逃了?”
“嚴老板,瞧您說得,倘若真像您剛才闡述那樣安分守己做生意,這東西出示了也是一張廢紙,我到時候得給您道歉,不過眼下還是要委屈您跟我們走一趟,清白可不是自己說的,得我們給您不是?我們不給,清白也是一句廢話。”
章晉在一旁說,“何處長,崇爾事情多生意忙,筠哥平常都是一人當十人用,配合走一趟倒沒什麽,您得給個準話,我們什麽時候派車接筠哥回來,諸位敢情是吃皇糧的,早晨睜開眼有沒有案子審這津貼也算拿到手了,一分少不了,可我們不費功夫能賺到錢嗎,還得吃飯不是?”
何處從沙發上站起來,“理解,非常理解,這樣,二十四小時您到市局來,如果市局沒接到人…”
何處笑了笑,“您到市檢察所,人肯定是讓我們移交過去了。”
嚴汝筠眯了眯眼,左手修長的食指撥弄著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他目光透過兩人之間的距離,盯著那張傳喚證看了許久,他唇角溢出一絲笑,“何處,確定把我帶走嗎?”
“別說帶走,太生分,對您這樣的大人物影響也不好,我不說了嗎,就是請您過去聊聊,您和以前的老同僚很久沒見了,大家都挺想您,私底下說嚴老板真是奇才,幹什麽什麽行,讓我們這群混國家飯吃的,很慚愧啊。”
章晉上前一步剛要說什麽,被嚴汝筠伸手製止,他眼神示意章晉不要吵鬧,也不許反駁,章晉自然要聽他的,定在原地沒有動。
嚴汝筠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西裝,他穿好後指了指何處身後的幾名下屬,“他們是市局還是檢察院的。”
“都有,我跟著沈廳長做事,之前是檢察院的,現在調到了省公安廳,這些是兩個部門的辦事員,別看我隻是請嚴老板聊聊,這排場可不輸啊,該給嚴老板的麵子,我能不給嗎?”
嚴汝筠伸手拍了拍何處肩膀,“這麵子,我不想要。”
何處默了片刻,哈哈大笑,“嚴老板這還沒到地方呢,您倒先開上玩笑了,不急,一會兒一起聽您開。”
一撥穿著機關製服的警察浩浩蕩蕩從一樓電梯內走出,被包圍在中間的嚴汝筠盡管臉上風平浪靜,可這樣的陣仗還是在崇爾掀起不小波瀾,很快這個消息就通過嚴汝筠的司機傳到了薛宅。
不隻是薛宅,崇爾總裁兼前任市局刑偵局長嚴汝筠被反貪和公安的人帶上了警車,這樣的新聞比深水炸彈的威力有過之無不及,短短半個小時便滿城風雨,這件事在百姓口中不過茶餘飯後的談資,而落在官商兩路的人耳中,就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
嚴汝筠竟然成為了第一個被查的商人,上麵連他曾經的功勞和身份都不顧,說開刀毫不猶豫,下手如此快準狠。那別人還能逃得了嗎。
當晚沈燭塵率領警隊監視下的深圳寶安機場有兩架航班臨檢時發現異常,經過審查確認為是兩名得到消息意圖離境的正科級,白天嚴汝筠的事還沒有平息,深夜這件事二度發酵,上流圈頃刻間狂風驟雨齊發,煙霧籠罩住這座人心惶惶的城市。
沈燭塵通過電話將抓逃情況匯報給上級,並且詢問了傳喚嚴汝筠是哪位領導的指示,證據是否十分確鑿,是關係崇爾項目問題,還是維多利亞及賭場的黑暗交易,電話那邊十分茫然,“不是你的人傳了你的令嗎。”
沈燭塵聽到一愣,“我沒有下過這樣的指示,我的職能口沒賦予這項權力。”
那邊笑了聲,“小沈啊,你迫切立功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我們班子裏的人都很支持,但不能開玩笑啊,你該清楚嚴汝筠是什麽人,他和我們這些部門有怎樣的瓜葛,他這邊的事全權由你著手處理調查,我們是不會在中途插手的,一是為了避嫌,二是避難,你也是仕途裏摸爬滾打這麽多年的,我的意思你理解,我傍晚得到消息以為你聯絡了檢察方,我很放心你做事,知道你不莽撞,可現在看來,我的消息有誤,是嗎?”
沈燭塵此刻腦子裏嗡嗡作響,到底哪裏出了紕漏,為什麽環節銜接不上。上麵沒有下過傳喚指示,底下這麽多部門和下屬,依次職位都唯他馬首是瞻,所以他是失憶了嗎?
沈燭塵叫來一名部下讓他給何處打電話,部下努力了幾番都無果,對方顯示無法接通。
在沈燭塵意識到事情嚴重程度馬不停蹄趕往市局的同時,何處正在審訊室內和嚴汝筠爾虞我詐,針鋒交手。
狡猾,深沉,陰險,嚴謹。
這是何處在嚴汝筠的言辭眼神以及偶爾動作上得到的最直觀的看法。
難鬥。
這麽多年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何處第一次有束手無策的絕望感。
他手頭僅有的證據,就是薑政委供出了他送女人的事,以及維多利亞涉足了皮肉生意,可夜場都是如此,他能圍剿所有會所嗎?不能,何況眼皮底下開了這麽多年,自己拿這個當由頭,這不是打了上麵的臉。
嚴汝筠在臥底期間,有關維多利亞和賭場的事宜,他暗中準備了材料向上級報備,上級批準允許他涉足這些生意,以此博得秦彪的信任和賞識,更深入一步掌控這個組織的內幕,現在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也不能。
“嚴老板,老薑那邊說,他這位惹了禍的情婦,是您送給他的。屬實嗎。”
嚴汝筠挑了挑眉,“當然,他是維多利亞的常客,我是做生意的,隻要付賬來者不拒,我離開仕途就是普通百姓,百姓沒有這份胸懷以家國天下為己任,所以為了我自己的生意也隻能投其所好,不理會他到底是什麽身份,這樣是否合適。不過按照我所熟悉的刑法,這也不算罪過,你們應該去查他。”
何處兩隻手握在一起,置於長方形的審訊桌上,旁邊的警員指尖飛快敲擊著鍵盤做筆錄,整個審訊室一片詭異。
“如果嚴老板徹頭徹尾就是商人,自然不知者不怪,我們說服教育象征罰一些,拘留十天半個月,也就了了。可您是誰啊,您是前任局長,我們的頂頭上司,立下赫赫戰功,把仕途這點規則利弊摸得門兒清,您會不懂嗎?知法犯法怎麽不是罪,那什麽是?非要燒殺淫掠才是嗎?”
“燒殺淫掠這種事,我也不可能做,何處,話亂說,衣服亂穿,帽子不能亂扣,我一個本分生意人,怎麽能做出你口中大逆不道的事。”
何坤冷笑,“我希望嚴老板為人處事真的和你嘴巴一樣坦蕩,我們也少了一樁公務,可我收到的消息送女人隻是嚴老板違紀的其中一項,您的底子太多了,水也太深了。”
嚴汝筠伸出一隻手攤在空中,他腕間精致的銀表在灼目的白光之下散發出凜冽寒意,“口說無憑,證據。商人依合同辦事,你們依法依證據辦事,什麽都沒有的指控,我不能接受。”
在嚴汝筠為自己辯護的同時,審訊室大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一名檢察辦事員走進來,俯身在何處耳邊說了句什麽,他臉色陡然一變,“能拿到的都查仔細了嗎?”
辦事員點頭,“事無巨細,除了我們拿不到的,但您想拿都拿不到,更不可能查了,手頭的幾本,就是這個結果。”
何處深深呼出一口氣,他靠在冰涼堅硬的椅子上,整個人疲憊而無措。
棋錯一著。
他抬眸掃了一眼嚴汝筠,對方氣定神閑,微微眯著眼休息,看上去一片坦然。
他小聲吩咐負責筆錄的警員留在這裏,和嚴汝筠東拉西扯周旋這麽久,嘴皮子都磨薄了,大費周折卻一無所獲。下屬剛才匯報通過突查崇爾財務部和檔案室,拿到了七本賬目,可從頭到尾竟然毫無紕漏,連部下在維多利亞和華西賭場踩點潛伏了三天三夜,都沒有任何發現。
這兩大黃賭場所不知是否收到了風聲,幹了七十二小時的清水生意,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怎麽可能,如果賭場不賭,夜場不黃,早就關門大吉。
眼下情況與何坤預想大相徑庭,他意識到自己在各項部署沒有完美落實下超前行動,恐怕嚴汝筠這隻老狐狸是扣押不住了。
在他和幾名下屬吃泡麵商議怎樣打這場兩萬五千裏長征的時候,沈燭塵在一隊警監的簇擁下風風火火趕來,何處放下盒子迎上去,剛開口喊了聲沈廳長,後者已經臉色不善打斷了他。
“誰在審訊室。”
何處小聲說嚴汝筠。
沈燭塵臉色一變,他將頭頂警帽摘下狠狠扔向何處的臉上,後者被砸得身子一晃,迅速握住,雙手遞回他麵前。
“胡鬧。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