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我滿心猜忌回到房間,在昏黃的光束燈影中,下意識看了眼空蕩的走廊,和薛朝瑰剛才消失的方向。


  她說最後一句話的樣子,真狠。


  那像是她說出來的話。


  她這個人原本就非常毒辣,她若是善良無暇,也不會愛上嚴汝筠。


  世上仁慈的人,不愛惡毒的人,惡毒的人,也瞧不起仁慈的人。


  他們都是彼此眼中的異類,排異是人生來的本能。


  我倒是很想知道,惡有惡報是什麽。


  死亡,殘疾,孤獨,癡傻,還是貧窮。


  世上最可怕的事,無非在這五個之一。


  我已經嚐過最令人崩潰絕望的孤獨和貧窮,蒼天與命數的報應都不足為懼,人心才是最藏汙納垢的地方。


  人與人之間的算計毒害,勝過那些未知的命運。


  沒有什麽比人更殘忍。


  百獸之王不忍食子,人卻有弑父殺妻。


  人一旦喪失理智,情感,良知,在利益麵前連豬狗都不如。


  她說我報應不爽。


  我這輩子從不曾畏懼某個詞,也許我這幾年劣跡斑斑,活得麵目全非,毫無人性,現實不由得我再高枕無憂,麵對報應兩個字有開始忐忑,驚慌,倘若報應降臨在我頭上我不在乎,如果降臨在心恕頭上,我該怎麽原諒此後的漫漫人生。


  幼子無辜,怎麽能為父母償還孽債。


  我該怎樣護她周全,我該怎樣現世安穩。


  回頭看這每一步,我沒有走錯,也沒有哪一步不應該,我始終在為自己爭取最好的路,最好的人生,我不後悔自己變得陰險與歹毒,冷血陰暗,我也曾仁慈良善,用陽光普渡,可這個社會並沒有給予那時的我一絲溫暖與立足,反而是踐踏淩辱,貧窮卑微。


  所以我再不會那樣傻,我也不會管別人的死活。我可以麵無表情踩著無辜人的屍骨上位,隻為自己活得好一點。


  他們和我有什麽關係,有本事活,我等著他們踩我,做不到就沒本事死。


  生態圈本身就是弱肉強食,弱者根本不配活著。


  我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我不會給任何人下手報應我的機會,一旦我發現誰要動手,哪怕我不確定,我也會立刻了結他永除後患。


  在權勢的爭奪中,錯殺一千,不能漏掉一個,誰也不能保證漏掉的這一個,會不會成為最終葬送自己的底牌。


  我關上門不經意看向床鋪,猛然發現薛榮耀並不是我剛才離開時的姿勢,他倚著我的枕頭,根本不曾入睡,在聽到門響後緩緩睜開眼睛,黯淡昏迷的光影遮蓋住了房中所有顏色,可即使這樣,在觸及到他的目光我還是嚇了一跳。


  “你…醒了。”


  他盯著我看了半響,我握在手心的鑰匙似乎已經變得溫熱,燙手,灼燒,散發出焚毀天地的狂力。


  他在沉默注視我長達十秒鍾後,終於咳嗽一聲打破這份詭異的死寂。


  “剛醒。你出去做什麽。”


  我有些心虛指了指門外,“把褲子拿下去交給傭人洗,遇到了止文,和他聊了兩句。”


  他笑著問止文那麽沉默寡言,他能和你聊什麽。


  “我告訴他你現在很累,朝瑰畢竟出嫁,於薛家而言是半個外人,家族企業當然不能把多數分給她,等東莞嚴查的風頭過去,讓他試著回來接管你手上的工作,到時候你找個好老師教他,尤其是公司裏的元老,他們深知各項事務又很忠誠,一定能在短時間把止文帶上正軌。為了讓他們教得有勁兒,你再增持些股份,有了利益做誘餌,自然是知無不言了。”


  他頗為欣賞凝視我的臉,“你很聰明,是非常過人的聰明。”


  我笑著朝他扮鬼臉,“跟什麽人就得學什麽做派,我要是嫁個普通老百姓,自然傻裏傻氣的過日子,可你是什麽人呐,我要不出色一些能俘虜你嗎?”


  他哈哈大笑,我裝作十分輕鬆隨意的樣子把鑰匙放在門口書櫃上,“洗褲子才發現東西沒掏出去,差點就沾濕了。這是什麽鑰匙啊,我看不是房門的。”


  他沉默了片刻,“書房。”


  我嗯了聲,聽他的語氣應該沒有懷疑什麽,否則以薛榮耀敏感謹慎的心性,現在一定會不動聲色到書房檢查,他根本不想把我猜得那麽壞,哪個男人願意猜忌自己的枕邊人呢,結果一旦毫無收獲發現是場烏龍,勢必會讓夫妻感情破裂,走向信任的窮途末路,妻子嚎啕撒潑,丈夫懊悔自責,日子絕對過不下去。結果坐實丈夫勃然大怒,痛斥仇恨妻子忘恩負義吃裏爬外,夫妻感情同樣破裂不可彌合。


  如果不願分割,就不要輕易調查,現實社會能經受得住考驗的婚姻已經寥寥無幾,貧窮百事哀,心生不滿怨恨,富貴惹人心亂,出軌背叛,猜忌、暴力、冷落、習慣都是摧毀的武器,婚姻比愛情更如履薄冰,因為牽扯了那麽多,誰也賭不起。


  在天台上那一刻,我甚至都痛恨我自己。


  我倚仗薛榮耀的不忍不舍不願,肆意猖獗暗算,我想我一定會得到報應。


  但我沒有避免和掙脫的路。


  我爬上床在他旁邊躺下,用手支著腦袋看他,“止文該娶妻了,有了家庭,很快就會有孩子,到時候他就能收收心,男孩從男人的轉變,不是身份,是擔當和責任。一旦他有了擔當,就會明白薛家需要他,自然不再隨心所欲任性妄為。”


  “你以為我不想嗎。”


  薛榮耀提起這個兒子就頭疼,“我願意有個女人管一管他,讓他明白人不是為自己活,不是想怎樣就能毫無負擔去做,男人肩負的東西太多,越是晚一點認清越是失敗,止文也二十一歲了,我在他這個年紀已經認識了他母親,結婚後有了朝瑰,我幾乎一夜之間變得天翻地覆,三張嘴等我一個人,我能讓她們餓死嗎?所有的自由夢想風花雪月,都要向現實妥協的,那些吃不飽飯。”


  他用手蓋住眼睛,“他和朝瑰從小生活得太好,衣食無憂,無時無刻不麵對著別人的擁簇,根本沒有社會陰暗複雜的念頭,他們的現實用金錢和地位堆砌而成,從沒有跳出過這個圈子,所以根本不清楚一旦自己去麵對生活,這些自以為是行不行得通。我隻希望自己可以多活一些時日,等到止文徹底長大懂事,失去了薛家這塊免死金牌也能安然生活,我才能瞑目。”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上,除了歎息良久沒有再說話。


  薛榮耀二十多年前白手起家,犧牲了一輩子青春換回龐大雄厚的榮耀集團,可他發妻早亡,女兒工於算計心腸歹毒,兒子懶散成性不聽勸阻,他到了這個年紀還沒有半天清閑日子,寂寞了二十餘年的續弦,又在背後伸出了毒手,縱然他擁有數不清的財富高不可攀的位置,又能怎樣,他這輩子到底無法善終。


  有得必有失,這話聽上去平平淡淡,可個中心酸滋味,真是苦得難以下咽。


  “他喜歡和他誌趣相投的,你去問問身邊人家中有沒有條件好喜歡畫畫的姑娘,為他張羅一門親事,男人嘛,不看見自己喜歡的,不試著和女人交往,永遠不會動結婚的念頭,等下去也不是個事。你不想抱孫子啊?”


  薛榮耀有些詫異,“你怎麽這樣關心他,他有和你透露過想成家的想法嗎?”


  “差不多吧。他很孤獨,改變男人孤獨隻有事業和婚姻,事業做得太強大也會走火入魔,高處不勝寒反而更孤獨,所以結婚是最穩妥的,也是最實際的。有女人噓寒問暖督促提點,隻要不是骨子裏混的男人,都隻會比現在好,而不是壞。”


  薛榮耀眯著眼想了想,“胡科長家的小女兒剛剛從南藝畢業,都是搞藝術的,也許有共同語言,這兩天我聯絡他,如果真能通過婚姻改變止文,也不失為一件好事。胡科長職位不高,但好歹是官門,總比普通家女孩氣度好見識廣,算是門當戶對。”


  “夫妻間的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很重要,門當戶對不是迷信和固執,而是為了兩個人的價值觀與見識匹敵,才能有合適的話題,有共同的圈子,追上彼此的腳步,不至於因為失衡而造成困頓與分離,我很讚成止文娶一個豪門千金,他不適合普通姑娘,也不相配。”


  薛止文對不該放在眼裏的女人動了心思,對他對我都是壞事,甚至是致命的,會造成山崩地裂的厄運。


  他必須盡快娶妻搬出薛宅,才能讓萌芽枯萎,消除薛朝瑰的疑心,及時控製這一發不可收拾的局勢。


  我陪他玩兒不起,他含著金鑰匙出生,從小享受了人世間一切的奢華與優渥,我走到今天付出了什麽失去了什麽,我連做夢都不願去碰,我再也不想回到一無所有顛沛流離的歲月,我要狠狠握住我現在擁有的東西,薛止文的感情會害了我,我不允許任何人害我。


  薛榮耀指著窗外黑漆漆的夜幕,“等明年開春,在後院種幾棵相思樹,過幾年長成,我們可以帶著心恕在樹下蕩秋千,釀酒。她那時也會說話,會跑會鬧,我辭去所有公職,安心在家中陪你們母女。”


  我想象他說的那樣一幅畫麵,著實美好動人,多少女子畢生夢想與深愛男人歲月靜好恩愛白頭,那也是我的夢想,可我的夢想經不起現實的撞擊,也經不起我曾經悲慘的警告,我知道薛榮耀口中的場景永遠不會再出現了,相思樹不相思,哪來長成後的樣子。


  我趴在他懷中,伸出手落在他枯瘦的背上,像哄嬰兒那樣一下下拍打,他覺得好笑,問我為什麽要這樣。


  我忍回鼻子裏的酸澀,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會哽咽顫抖,“不說男人都是老頑童嗎。工作強勢之餘,私下的生活裏都喜歡女人把他當孩子對待。”


  他低下頭說,“那你怎麽不拿個奶瓶喂我,再給我裹件繈褓,抱著我睡得了。”


  我愣了愣,他咧開嘴笑得燦爛,我從他懷裏爬起來,拉起被子蒙住他的臉,罵了句老不正經的賤骨頭!


  他笑聲在被子裏發悶,我用自己身體壓住他,逼迫他不許笑,他反而笑得更歡,他抱住我問我喜歡相思樹嗎,我說喜歡相思鳥,他說養,你喜歡的,我們都可以養。


  他陪我笑鬧了一會兒,由於連夜加班身體太疲倦,很快便沉沉深眠,我卻十分清醒,翻來覆去睡不著,瞪著天花板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晨八點薛榮耀的助理匆忙趕來接他,助理站在客廳臉色蒼白驚慌,他說沈燭塵帶了最高檢的辦事員六點多便到達公司,在辦公室一直等到現在,看情形是有大事。


  薛榮耀麵無表情盯著鏡子,我蹲在他麵前為他係上皮帶,手不由自主的抖了抖,他沒有察覺到,他滿心都是如何應付這撥來者不善,他詢問助理除了最高檢的人,市局和省廳有多少。


  助理大概估算了下,“二十餘個人。”


  薛榮耀蹙眉看他,“有官職嗎。”


  助理低下頭,“有一半是副處以上。”


  這算是東莞有史以來最高規格最強力度的清查,連省廳長都親自出麵,幾乎是聞所未聞。按照仕途規矩,沈燭塵雖然率隊,但他不必出現在任何場合,隻需要幕後操控部署,之前仕途的大盤查掉下來那麽多人,誰也沒見過他一麵。


  由此可見,榮耀集團和崇爾一樣,深受上級重視,勢必要挖得透底。


  薛榮耀意識到這一點,他站在原地沉默很久,他盯著敞開的門,庭院裏桂花落了,落了一地,枝椏上再也不見一瓣,陽光照射在混於泥土內的殘花,泛著灰白色的光束,有些狼狽,淒蕪。


  “熙熙。”


  我答應了聲,他朝我伸出手,我立刻用自己的手指握住,他輕輕笑了聲,“我想喝你親手釀製的桂花酒。”


  助理聽到這裏低垂著眉眼從客廳內退出,到外麵樹蔭下等候,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還有心思提出要喝酒,我告訴他下班回來,我溫一壺等你,進門就可以喝。


  他不依,一定要現在喝,我執拗不過他,進酒窖挖了一壇,他在我溫酒時上樓取出昨夜我偷梁換柱的賬薄,我親眼看他塞入包中,那是他最後的賭注,最後的一條路,他隻有檢舉嚴汝筠更大的問題,才能將自己逃脫這樣的控製,得到一絲喘息的餘地把事情逆轉,可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早不是他用來賭注的籌碼,而是一堆毫無價值的廢紙。


  他被心裏最親近的人算計,他是否會在倒下的一刻幡然醒悟,恨透了我,厭透了我,把我曾在他心上留下的虛假卻美好的印象抹殺得徹徹底底。


  我顧不上,我不可能在這時自投羅網,及時回頭。


  他不出事,嚴汝筠怎麽平安。


  我斂了斂心神,將酒壺端出去,放在桌角斟滿一杯,“來不及溫熱,桂花酒的香味滲不出來,你先湊合嚐,晚上我費點功夫,再重新熬製一次。”


  他接過去凝視了片刻,“這麽多年最好喝的酒,是你親手熬的桂花酒,我真想喝一輩子。”


  我擠出一絲勉強酸澀的笑容,“那我就給你熬,熬到你喝膩為止。”


  他笑了聲說好,隨即仰脖一飲而盡,一滴不剩的瓷杯溢出濃濃的酒香,似乎在催人落淚。薛榮耀將杯子放在壁櫃上,對我說想要抱一抱心恕,助理在這時接到一個電話,對方似乎很急不斷催促他,他掛斷後飛快跑到跟前請薛榮耀立刻去公司,副總頂不住了。


  他眼睛注視著二樓嬰兒房的門,他腳下很遲疑,也很僵滯,似乎不想走,但又沒有選擇餘地。


  他有些疲倦笑了笑,“熙熙,照顧心恕,我回來再抱她。”


  他說完這句話捧住我的臉吻了下額頭,轉身大踏步走入一地落花之中。


  風灌入進來,像一片濃稠的白霧,把我的視線變得模糊又虛幻,我注視著薛榮耀坐入車中拂塵而去,一顆心忽然重重的跌宕,起伏。


  狂風驟雨,是不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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