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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在太師府裏的宴席上做了半個時辰就走了,走的時候還帶走了他的六大弟子。


  此間,蔡京一直笑意盈盈,恍若隻要元十三限一出手,一切就都手到擒來,不必煩憂,他也能萬分放心,可等元限師徒七個一走,他立刻招來了府上的總管孫收皮。


  這個孫收皮貪財好色,武功不算太高,但是做人很有辦法,有很多可以瞞過高手法眼的手段,尤其是,他有一點類似於金風細雨樓楊無邪的特質,就是他過目不忘,且很注重收集各方勢力的聯絡方法,往往能從一些蛛絲馬跡之中,推斷出各門派內部用於通訊的暗號。


  蔡京叫他過來之後,就問道:“半年以前,唐門的人曾經找到府上來,你還記不記得他們的條件?”


  “記得。”孫收皮立刻把當初唐門之人給蔡京列出的合作條件複述了一遍。


  蜀中唐門,是江湖中數百年屹立不倒的老牌勢力,他們的毒藥,暗器,機關,都聞名天下,而且內部風氣崇新,不管你是什麽輩分,是老是少,隻要有本事,敢拚搏,能知機巧,門中高層就不吝提拔。


  所以有人說,江湖中各大門派,年份越老,越是規製森嚴,積重難返,處處弊病,讓有才能的人不得冒頭,甚至被迫破門而出,隻有唐門一代更比一代強,越來越壯大。


  尤其是這一代的唐門門主。


  據說這一代門主十五歲那一年,跟諸葛先生見過一麵,諸葛先生就評價說:“以我的掌法,恐怕已經勝不了他了。”


  諸葛先生何等樣人,十五歲少年就能令他自歎不如,又該是怎樣的驚世風姿?這一句評語在江湖上引起軒然大波,那位門主也為紀念這件事,給自己改名“十五”,自稱唐十五。


  雖然從那以後,唐十五就潛藏於唐門,久不出山,但江湖上還流傳著關於他的一些傳說。


  有人甚至說他所謀甚大,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在人生的第二個十五年時,一舉顛覆朝野。


  蔡京既然有心培植武林勢力為己所用,自然早就注意到了唐門,也著意拉攏其中高手,可惜,這些年來多次接觸,唐門的人胃口越來越大,始終難以談攏。


  孫收皮正在複述的這些要求,每一個條件聽起來都像是在癡心妄想,一步登天,簡直就差讓蔡京把自己的位置都拱手相送了,所以半年前雙方不歡而散。


  不過這回,等孫收皮說完之後,蔡京隻思索了三四個呼吸的時間,就道:“你想辦法聯絡他們,告訴他們,這些條件都可以商量,甚至還可以再加,但是,我三天之內就要見到他們門主,麵談。”


  “遵命。”


  孫收皮得令,急匆匆去了。


  他離開太師府的時候,元十三限已經帶著自己的六個徒弟,轉過了第二條街。


  京城內外最近大案頻發,禁軍和六扇門的人大肆巡查搜捕,商家百姓也大受影響,這天下最繁華的城都,最近兩天也顯得有些行人寥落。


  況且如今正午剛過不久,街道兩邊的住戶、商家都在小憩,住宅門戶緊閉,商鋪也隻有一二夥計侯在門內,無精打采。


  秋陽微斜向西,大街頭尾都隻剩下這七個人,也僅有他們的腳步聲落在街麵的陽光上。


  閉關已經遠不止百日的元十三限閑庭信步,在街尾抬起一隻手來,放在自己眼前。


  手背的汗毛在日光下顯得透明,他的眼睛注視這些汗毛的時候,視野裏麵其他東西都顯得模糊了。


  遠的,近的,還各具色彩,但都模糊不清,就像一場夢。


  數十年前,元十三限出生的地方,是一個沒有人做夢的鎮子。


  那個鎮子裏的人,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不做夢,也從來不做白日夢。


  無論老的少的,年輕的,壯盛的,是男是女,孔武有力,病弱無依,他們都安分守己,安天樂貧,一生都沒有夢想。


  直到出現了元限這個異數。


  他從小就跟鎮子裏的其他人有截然不同的感悟,對於同一件事,同一個物體的看法都跟別人不同,等到稍微長成一些,他更是無師自通,懂得了“夢想”的美麗與必要。


  少年元限就認為:人隻有存在夢想,才能夠活的虎虎生風,有聲有色,夢想可以有大有小,但如果一點都沒有的話,是萬萬不能的。


  人怎麽能沒有夢想?

  沒有夢想的還是人嗎?

  那他這一個鎮子上不算人的人又是怎麽回事?


  那時,元限忽然醒悟:這是上天的恩賜。


  天讓一整個鎮子都沒夢想,獨獨他有,那他的夢就要夠大,要比這些人原有的加起來都更大,而且他一定能讓這夢到手,成真。


  於是,等他拜師學藝,有了本領之後,就迫不及待的去追求自己的夢。


  剛出師的元限,先要報國效力,但運氣不佳,在王安石越次入對、大權在握之際,他投效皇弟趙顥,而遭王安石棄而不用,隻好投蔡確門下,甚不得誌。


  待四麵出擊,聲名鵲起,名列老一輩的四大名捕時,他又發現自己似乎事事都不如三師兄諸葛正我那麽順利。


  分明無論是武功還是智謀,長相還是拚勁,元十三限自問都不輸給諸葛正我,偏就缺了那麽一點運氣。


  如果有兩個大盜分頭逃亡,他跟諸葛正我分別追殺一個,等後來審查,一定是諸葛正我抓的那個所犯罪行更大,得到功勞也就更大。


  如果他和諸葛正我分別保衛一個皇親國戚,那一定是諸葛正我所保衛的那個才會遇到刺客襲擊,正好給諸葛正我大展身手、施恩於人的機會。


  這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且是發生過的事情之中最不起眼的兩次。


  元十三限從這些經曆之中漸漸察覺,好像什麽東西都要跟他作對。


  他初始憤懣不平,後來就看怒了,看笑了。


  你們都跟我作對,我怕什麽,我神功蓋世,有勇有謀……


  我就先跟你們作對!

  自此,因存著這心態,元十三限行事愈發偏激,很難與人和睦,原本與他有交情的,也都漸行漸遠。


  後來,又經幾番變故,元十三限跟他三師兄徹底決裂,反目成仇。


  俟司馬溫公拜相之時,報複新黨,元十三限又因受蔡確之累,被貶戎川,直至蔡京任相,因要節製諸葛,所以才調他回京,為他秘密建造元神府,一直盡心供著,榮養已不缺。


  可他終究仍沒成大事,還沒立大業,還總未能殺了諸葛,所以一直悶悶不樂,鬱鬱不解,帶著鬱氣練功,武功越練越怪,越練越絕,臉都練成了褪不去的淡金色,憤恨也就更深。


  現年,此刻,他在深秋的日光底下看著自己手背上的毫毛,都漸漸傷恨了起來。


  少頃,他用力的一甩手,繼續大步的向前走。


  他六個徒弟都不知道元十三限到底是要走到哪裏去,但是他們不敢問,隻能在後麵跟著。


  七個人過了太師府前的幾條大街,轉而向東,又向北,出了汴梁內城,又上了杏崗。


  這裏本來栽滿了皇帝命人從天下各處移植過來的上好杏樹,隻不過,深秋的時候,這裏已經沒有了熟杏,枝頭上的葉子都稀稀疏疏,幹枯蜷縮。


  元十三限從這裏走過去之後,樹上的葉子又多落了一些。


  他們又到開寶寺鐵塔走了一遭,在頂上遠眺,再回內城。


  一直走到日近黃昏了,漫無目的的元十三限突然在一座正在修建的府邸前停步。


  他在這裏細細的打量,也不知道在那些剛砌好的牆,沒搭好的屋頂,未蓋全的瓦片之間發現了什麽玄機,看的很認真,過了許久,才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魯書一立刻進去找了個匠人詢問,出來之後,臉上神色有些奇異,道:“這裏正好就是蒼梧侯府,不過還沒有修建完成,那個蒼梧侯不在這裏。”


  元十三限慢慢抬起頭,目光移到整座府邸上方空無一物的地方,好像從那一片虛空之中,用自己的目光捉住了什麽,轉頭又望向西南方。


  魯書一恰好在一旁繼續說道:“他一般隻會在金風細雨樓或者磨刀堂,磨刀堂就在這裏西南……”


  話未說完,元十三限已經舉步走向這座府邸。


  這是為侯爺修建的府宅,裏麵除了匠人之外,也有朝廷派來的監工、兵丁,見到不明身份的人走進來,這批人當然都要向前阻攔。


  可是,等他們一看清元十三限形貌,就倏然間變的迷迷瞪瞪,像見了什麽極驚悚的事物,不由自主的畏避、後退,最後全都縮到了角落裏。


  等元十三限走過去之後,這些人清醒了一些,才發現剛才身不由己的舉動,一個個嚇的滿頭大汗,都疑心是在這裏大興土木時,有哪裏沒注意好,衝撞了鬼神,不敢多留,陸續逃散出去。


  外號**青龍的六大弟子,匆匆跟上。


  元十三限一路登上了一座無頂的小樓,站在第三層上,四麵也無欄杆,周邊一覽無餘。


  **青龍來到樓下,就聽元十三限落下一語。


  “你們一起去磨刀堂,告訴那方什麽的人,一刻之後,我便要殺他。”


  這麽多年在蔡京供養之下,從前看不順眼的東西也漸漸習慣,調養的徒弟全送去給蔡京做事,元十三限早就不記得、也不屑記得自己當初是什麽模樣。


  但還是有一點不曾磨滅。


  他來殺人,也要正大光明、事先通告的殺。


  **青龍本來就知道他們這個師父的脾性,但乍聽此言,還是都流露出些許遲疑。


  魯書一回頭使了個眼色,六人躬身稱是,即往西南方向去了。


  元十三限在樓上站著,麵朝西南,根本不曾去在意他的六個徒弟。


  落日斜照在他的臉上,一張淡金色的麵孔沒有變得明亮起來,反而更加金光沉黯,高聳的眉骨、鼻梁的陰影,令他如同一尊金漆陳舊的怖麵警世羅漢像。


  他取下背後的弓,撥了撥箭壺。


  箭壺之中一共有九支箭,其中八隻都是青黑色的,僅有一隻朱紅、短小。


  元十三限抽出了一根青箭,左手持弓,右手持箭,豎著箭身,把箭頭比對向西南方的一座宅邸。


  他在望氣。


  在自在門的心法之中,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氣場,這種氣場是肉眼不可見的,隻有精神在冥冥之中進入定境,驚鴻一瞥之間,才能略微窺探一下。


  此種氣場的強弱,與人的身體狀態、心理狀況和他人對其抱有的看法有關。


  所以那些身居高位或者武功不凡的人,他們的“氣”,就會更強。


  閉關多時的元十三限倚仗這一門望氣之法,走遍了東京汴梁之後,已經發現這京城之中幾個極大的變化。


  六分半堂那幾人之氣已喪,神通侯府朝陽如血、旭日未升之氣也遭劫中斷。


  迷天盟那股時有時無,時盛時哀,時強時弱,小如黃豆針孔,大如狂月滿天的氣,早飄飄遠去。


  開寶寺鐵塔一帶,最近曾有一股金玉其外的暗氣遊移。


  而那西南方,則多了一團內裏烈轉如嵐、外表沉厚如峰的氣。


  這是最陌生的一股氣,要說如今京城之中,除了諸葛神侯,還有誰值得一箭,堪受一殺,也就是他了。


  “方雲漢。”


  元十三限聲沉如井的念了這三個字,見西方日沉一分,一刻已至,便將手中的箭搭上了弓弦。


  張弓搭箭,他氣勢陡變,鬢發皆揚。


  以他相貌氣度,實則與那一身求仿高古、隻顧彰顯身份尊貴的袍服不算契合,反有些故作姿態,畫地為牢,自設框架的別扭。


  但他此時意態一變,那一點不合適的感覺就全被撕裂。


  因為這件本該非常顯眼的袍服,已徹徹底底的成了附庸,全然成了微不足道的東西。


  他額頭的刀疤,淡金的臉色,都不再重要,手裏的弓箭,雄峻的身材也都忽略淡化。


  站在這三層無頂樓上的,好像已經不是一個拿著弓箭的人,而是一團紛亂的文字符號,摻雜了傷心絕情憤恨囂狂之後,揉成了一尊具有人形輪廓的張揚殺咒。


  “方!雲!漢!”


  夕陽下模糊的人形輪廓嘴唇動了動。


  這三個字再念出來,也已經成了咒語。


  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咒要如何殺人?


  隻須一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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